俊人知她心中不乐,便不与她多说。见自鸣钟将交三点,自己因有一件要事,深恐脱了时候,即忙乘着来时坐的那辆马车,飞奔太古码头,那时恰值多陵轮船抵埠,还没拢码头,巡丁正在驱逐码头脚下的小船,船上水夫小工人等,来来往往,十分忙碌。一班乘客,都蜂聚在舱面甲板上看望。俊人下车四瞩,见他所候的那人,并不在内。看看船已并上码头,架好扶梯,便见那些船客携箱带笼,和潮水般的涌将来。俊人守候许久,还不见那人下船,很觉有些不耐,因即亲自上船,在房舱官舱内四面找寻,仍无那人踪迹,心中十分纳闷,暗想莫非他已在南京上岸,乘火车到上海来了吗?然而为什么不给我一封信呢?心中想着,便凭栏而立。忽见下面码头上十几个野鸡挑夫,围着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。那老者身穿蓝绸皮袍,黑绉纱大袖棉马褂,乡容可掬,一手提着一只网篮,一手挽着一只大皮包,旁边还有一只藤箱。那班野鸡挑夫,却你抢我夺的争给他扛抬行李,看这老者左拦右拒,好不着急,口中不知唔唔嚷些什么。俊人见了,即忙奔下船来,分开众人,挤到老者面前。老者一见俊人,宛如得了救星一般,连说:“你来了么?我险些儿被这班人坑死了。怎的上海码头扛夫,都和强盗一般。我回了他们一百二十个不要,他们还夹抢夹夺的,难道巡捕房对于这种欺侮客商之事,全不禁止的吗?”
俊人道:“叔父初到上海,不知这班挑夫最为可恶。见了外路人,便有心欺侮。行李多些的,被他们抢失,亦未可知。要怜外路客人,人地生疏,向谁申诉,只可自认晦气,这种事令人防不胜防,便是巡捕房也禁不胜禁的哩。但叔父怎的单身一人?难道出来没带从人吗?”老者道:“从人还在船上收拾行李呢,你看他不是挑着铺盖下船来了吗!”俊人回头果见一个长随打扮的人,挑着两个铺盖,一摇一晃的走来。俊人命他仔细物件,一面找到一个孟渊旅社的接客,命他与那长随押了行李先走,自己同老者上了马车,问知他还未午膳,便带他到一家春去吃大菜。才进门口,恰巧里面奔出一人,正碰在俊人身上。俊人禁不住倒退几步,险些儿跌下阶沿,不觉心中大怒,那人却笑微微向他点了点头。俊人见他是个少年男子,衣服华丽,像是上流社会中人,知他出于无意,也只得罢了。正待移步,忽然老者在旁边怪声怪气的道:“咦,这不是寿伯吗?”
那少年听说,向老者一看说道:“啊哟,伯和叔么,你几时到的?”原来老者名唤倪伯和,乃是俊人的堂叔,此番因贺俊人得子,特自湖南绕道汉口,趁金陵轮船来沪,其实他不远千里而来,并不是单为道贺这件小事,因闻上海自光复以来,更比当年繁华富丽,不觉老兴勃发,趁俊人得子,借贺喜为由,带了一个从人前来,意欲游玩一番回去。俊人因预先得到他的书信,知他搭坐金陵船来申,又打听得此船三点钟可到,故此赶来接待。只因自己公馆中没处居住,便预先在孟渊旅社定了一号房间,打发从人去后,自己请伯和午膳。不料却在大菜馆门首遇见一个世交,这人名唤曾寿伯,乃是伯和同窗老友曾有成的儿子,数年前留学东洋,不知怎的入了同盟会,这年上海革命一役,很有些功绩,此时在军政府当差。伯和在乡时也微有所闻,今天邂逅相逢,不胜欢喜。当下俊人与寿伯通了名姓,各道企慕。寿伯又问伯和现寓何处?俊人代答在孟渊旅社,寿伯说了声少停到尊寓奉访,别去。
俊人引着伯和走进大菜间,伯和从未到过番菜馆,见陈设都是外国派,很有些坐立不安。俊人替他点了几样菜,自己饮酒相陪。吃罢,俊人签了字,仍坐着马车同到孟渊旅社。招待引他们进房,伯和命从人打开藤箱,取出许多士仪,送给俊人。还有一双红缎小儿鞋,是他媳妇手制,送与俊人新生孩子满月穿的。俊人见了,笑说叔父远来,何须带这许多东西,岂不累赘。伯和笑道:“这算得什么呢!请你当他千里送鹅毛,礼轻人情重罢了。”说着,即命从人搬出去,放在俊人马车上。俊人道了谢,又与伯和谈了些路上风光,看看天色将晚,便写信邀了钱如海、赵伯宣、魏文锦等人,在馥兴园设筵,为伯和洗尘。酒后又与他同到大舞台看夜戏,看罢仍送伯和归寓,才自回公馆。次日曾寿伯果然到孟渊旅社来候伯和,饭后便请他坐汽车往张园游玩。伯和初坐汽车,觉得如腾云驾雾一般,好生快活。到了张园,暗想这张园二字,我在湖南时,慕名已久,脑中早幻成一个张园景致,料想是奇花灿烂,怪石玲珑,崇阁巍峨,层楼高耸。不期一进园内,却大出他往日所料,只见疏落落几处洋房,白茫茫一片旷地,板桥半圮,池水浑浊,毫无点缀,伯和还道是张园的一部分,和大观园中的稻香村相仿,或是张园进门停马车的所在,因问寿伯,欲看张园全景,向那条路走。寿伯笑道:“这里已是张园的全景了。”
伯和嘘气道:“闻名不如见面,我枉自牵肠挂肚了十多年。早知是这个样儿,在自家菜园子走走,舒服得我了。”寿伯道:“老叔有所不知。上海租界上,寸金尺地,比不得我们湖南地价贱,能有这么大一片场地供人游玩,已是难得的了。听说每逢礼拜日,这园子里很出些生意呢。”伯和点头不语。寿伯便同他在洋房内泡茶坐下,伯和看游玩的人着实不少,大都是衣冠整洁,举止豪华之流,像自己这般宽衣大袖,装束朴陋的,百无一二。又见来来往往的人,见了他都含笑注目,交头接耳,颇觉自惭形秽。后来一想,他们这班人都是书中所谓五陵裘马,年少翩翩一流人物,我年过半百,老成持重,怎可与他们相比。况且寿伯还是我侄辈,有他在此,我更不能不格外自重,免得失了尊长身份。想到这里便正襟危坐,目不斜视,装出十二分老成模样。寿伯见了,暗暗好笑。忽觉背后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,寿伯回头认得是自己相好妓女乐行云的跟局大姐阿林宝,林宝见了寿伯,带笑说道:“二少为何许多时不到我家去坐坐?莫非另外攀了别的相好,把我家先生忘了吗?”
寿伯恐被伯和听见,连连向他摇手,一面对伯和这边努努嘴。林宝不知就里,见他满脸惶恐,又见伯和这副古里古董的样儿,只道是寿伯的父亲,吓得面红颈赤,蹑手蹑脚的缩了回去。寿伯遥见乐行云站在洋房门口向他招手,恐被伯和看见,回去告诉父亲,故此不敢过去,只微笑向他点了点头。岂知此时伯和的眼光,也射在行云一方面。只因他正在老僧入定的当儿,忽闻一阵呖呖莺声,不觉凡心勃动。又嗅着异香酷烈,沁入鼻管,由鼻入脑,由脑折回心窝里,一颗脑袋不由的抬将起来,两张眼皮,也不由的揭了开来,移目向后,瞧见一个黑衣侍儿,年约二十上下,面庞生得十分娇嫩,对着寿伯不知说些什么,言犹未毕,忽然跑了,门口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郎,穿着一身白衣,把一方粉红手帕子,不住的向他招展,心中迷迷糊糊想,这是什么回事呢?莫非当年天台故事,神女在这里出现么?只恐老夫没有刘阮的艳福罢。寿伯见他呆看,料他已看出方才他们的眼色,自知不能隐瞒,便道:“老叔你看这雌儿还生得不错罢?”
伯和正看得出神,被他一问,不觉吓了一跳,面上颇为害臊,假意问道:“你说那一个?”寿伯道:“便是门口立着那个穿白的婊子,乃是小侄相识的,然而也不过在应酬场中,有时叫她的局,偶一为之而已。”伯和听了,如梦初觉,方知刚才那女的乃是向寿伯招手,并非向自己招手,暗暗说了声惭愧,因道:“既是贵相知,为什么不请过来坐坐呢?”寿伯巴不得他有这句话,当下奔出外面,找见行云,手挽手的过来。伯和笑容满面,把一双老眼眯得紧紧的,向行云看了又看,引得行云、林宝二人笑不可仰。寿伯见伯和高兴,乘间说小侄今晚在他家请老叔吃一台酒何如?伯和喜出望外,连声称好。行云听了,便道:“此时也不早了,二少若无别事,何不和我们一同回去。”
寿伯询知行云等乃是坐马车来的,即命阿林宝打发马夫先走,自己与行云等一同坐了汽车,一路兜圈子,兜到上灯时分,然后命汽车夫开到清和坊三弄口停住,林宝跳下车,先奔进弄去。寿伯带着伯和,与行云一路说说笑笑的进内。伯和初到妓院,见客堂中桌椅倾侧,尘埃狼藉,十分龌龊,心中占量这大约是下等妓院。走上楼,早见那阿林宝打起门帘,让他们进内,伯和跨进房门,陡觉眼前雪亮,见房中陈设,富丽无比,台凳等件,全是红木,还有梳妆台上,摆设各物,都是自己自出娘胎,从未寓目的东西,不觉咋舌称异。暗想人人说上海人爱在表面上摆阔,不料堂子中却考究实事求是,阔都阔在里面。行云让他们坐下,吩咐娘姨倒茶。自己取了支水烟袋,奉与伯和。伯和接在手中,觉得比往常自己用的烟袋轻巧。仔细一看,知是银制,不觉点头叹息。一面吸着烟,一面看寿伯手忙脚乱的写了几张请客票,发出不多时,已来了一班朋友,都是些豪华少年,见了伯和,并不招呼。伯和料想这班人眼高于顶,便立意不同他们答话。岂知这班人入了席,却十分和气,向伯和老伯伯长,老伯伯短,你一杯我一杯的劝酒,伯和不知他们当他玩物,有心弄他,还道是诚心敬他,心中很觉得意,也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下肚去。众人又公议代伯和叫局,乃是三马路王熙凤,伯和听了这名字,暗想若果有《红楼梦》内王熙凤那般丰姿,我便做了贾天祥也情愿的。及至叫来,乃是个半老佳人。伯和十分懊丧,那王熙凤年纪虽大,阅历已深,见伯和呆头呆脑,知他是个乡下财主,奇货可居,便施展生平擒拿手段,故意卖弄风骚,竭力笼络,把伯和迷得如醉如痴,六神无主。起初还恐旁人笑话,不敢动手动脚,后来见众人叫来的局,都是搂的搂,抱的抱,嘻嘻哈哈,闹得不亦乐乎,自己也稳重不得,便涎着脸,滋出满口黄牙,向熙凤憨笑,扑上前意欲亲她的嘴,熙凤觉得他酒气直冲,口臭难闻,禁不住一阵作呕,闪身避开。伯和扑了个空,兼之酒已过量,身子晃了一晃,顿时连人带椅倒在地下。众人见了,都拍手大笑。寿伯与行云等慌忙上前搀扶,见伯和双目紧闭,口吐白沫,不醒人事,不觉大吃一惊。正是:花好月圆人太寿,酒酣耳热兴何狂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