伯和道:“这时候天快黑了,我还有正经未干,故此不得不回栈房去。”金宝道:“天黑不打紧,老爷既来了,何不坐一会儿走呢。”伯和道:“迟不得,改日再来罢,今儿有扰了。”金宝道:“那却不打紧,不过今儿的钱,请老爷付了去。”伯和惊道:“我并没欠你的钱埃”金宝笑道:“并不是老爷欠我们的,不过我们这地方非钱不行,老爷既赏光到我们这里来了,多少须要赏几个钱儿。我们吃了这碗饭,也是没法,有了客人,没钱是不能交账的。”伯和听了这几句不明不白的话儿,更觉诧异道:“你们吃的又是什么饭呢?难道天天吃大菜的?”金宝听说,笑着把伯和的胡子捻了一下道:“我们吃的是什么饭,你老爷自己看罢,难道还不明白吗?”伯和恍然大悟道:“哦,原来如此。你们这里起码要多少钱?”金宝道:“那却没一定,三块五块十块八块,由老爷赏赐便了。”
伯和闻言,吃惊非小,暗说糟了,方才我出来只带得一百个铜元,除坐车用去八十文,看戏用去八十文,泡茶用去一百二十文,到这里来时两部车又花了八十文,如今一古脑儿只剩得六百四十文钱,怎够开销,因道:“这笔钱拜烦你上一上帐,待我改日送来何如?”金宝踌躇道:“这事如何使得。”伯和道:“实不相欺,我身边只有六百四十文钱,只恐不够,如何是好?”金宝道:“既如此,你便拿出这六百四十文钱罢,少几个我给你贴补便了。”伯和听说,喜出望外,慌忙掬出那包铜元,递给金宝,金宝接过,一五一十数足了六十四枚,揣在怀中,笑嘻嘻向伯和道了谢,还说倪老爷改日没事请过来坐坐,我们这里待老客人是格外克己的。伯和更不回言,回身便走,奔到街心,见金宝也跟着出来,倚在门口,带笑向他招手。伯和不觉倒抽一口凉气,唤一部黄包车坐了,回转栈中。只见他从人正与一个人讲话。伯和见是寿伯,好生欢喜,一面命从人拿六个铜元去开销车资,一面问寿伯什么时候来的?寿伯笑道:“我来得还不满一分钟呢。今天饭后,本要请老伯听日戏去的,不料早上我们都督接到了北京政府来的一封电报,说要将上海军政府撒销,还要召都督北上,故此我们都督唤我去商酌善后事宜,这时候才议罢出来,不料老伯已看过日戏了。”
伯和道:“正是呢,我因等你许久不来,才到新新舞台台看日戏的。”寿伯道:“今儿的日戏好长啊,这时候才散常”伯和听说,脸一红道:“果然散得迟了,但不知将来军政府裁撒之后,你们还是到北京去谋事呢?还是仍留上海?”寿伯道:“为了这件事,我与都督也曾大费研究。因军政府裁撒之后,饭碗落空的人一定不少,若将这班人如数带往北京,连都督自己还未决定主意,焉能得这许多位置,安插那班私人。若将这班人丢在上海,又觉于心不忍,还恐他们大吃大做惯了,一旦闹出事来,连累都督。好在此辈在军政府成立期内,都已吃得饱饱的了,料想闲散十年八年,还不致生事,故此都督决意独自北上,我与几个同志,代他料理善后各事,一时不能远离上海。恰巧老伯在此,我们趁此可以多盘桓几天了。”
伯和道:“那却再好也没有。只恐你有事在身,抽不出空,若为着我在这里,要你陪我玩,累你误了公事,那可决决使不得的。你若有事,尽可请便。好在我独自一人,也能找戏园子去听戏散心的。”寿伯道:“这个不妨。所说善后,不过名色而已。其实军政府办事,一塌糊涂,莫说善后,连前也万万善他不了。况且都督一时还不走,一则因三妻四妾伴惯了,脱不了英雄气短,儿女情长两句古话,怎舍得孑身就道。二则还有一件事未了,这事大约一二日间即可着手,将来老伯的看戏东道,都由小侄担承便了。”伯和道:“没头没脑,什么事啊,又与看戏东道什么相干?”寿伯笑道:“天机不可泄漏,今夜我请老伯到王熙凤院中吃酒,一则为昨夜老伯压惊,二则也算作一个现成月老,将来还要叨扰老伯的喜酒呢。”伯和听说,笑了一笑:“你莫混说罢,我这么大年纪了,难道还去干这个把戏吗!”
寿伯道:“那原是逢场作戏之事,又不要你老人家真的去嫖她,不过攀了相好之后,将来随时可以去坐坐谈谈。有时在席面上叫叫局,不致央人家庖代。若说要你老人家真去落水,小侄万不敢,想老伯也决不至此。今天仍是小侄的东道,请你老人家不必推辞了。”伯和笑而不言。寿伯催他快走,伯和即忙开了竹箱,取出一件品蓝色摹本缎灰鼠皮袍,一件天青缎对襟大袖洋灰鼠出锋皮马褂,一双鹅黄色套换上,又在网篮内找出一双三套云头的镶鞋穿了,才随着寿伯摇摇摆摆的向三马路王熙凤家而来。一路行着,伯和问寿伯今天还有那几个客?寿伯说:“仍是尤仪芙、胡复汉、谈国魂、李美良、吴楚雄等五人,他们与我一同出城的,大约已先在那边了。”伯和知是昨夜那几个宝货,心中暗忖我今儿决不能再上他们的当,灌下许多黄汤,闹出笑话,惟有滴酒不饮,方为上策。正想着,忽听寿伯说到了,伯和站住,见是沿马路的石库门,中间吊着王熙凤的玻璃招牌。跨进门口,已听得房中多人说笑。有一个人说“少停豁拳时,须叫倪老儿排庄,我们车轮战,非得灌他一个原货出口不止。”又一个人接口道:“少说些,提防快来了。”
话犹未毕,果然相帮的高喊客来,王熙凤撩起门帘,说倪老爷、曾二少来了。仪芙听说,探头出来道:“原来倪老伯来了,我们已等候许久咧。”说着伸手挽着伯和袍袖,说请进来罢。伯和才跨进门,众人便一阵大笑,说今天倪老伯穿得好体面行头,大约是预备做新贵人来咧。伯和不觉脸上一臊。寿伯忙说:“列位放尊重些罢。”又向伯和道:“老伯莫听他们的话,这班人都是胡闹惯的。”伯和也笑道:“不打紧,愈闹愈有兴致。”王熙凤见伯和穿着大袖马褂,便道:“倪老爷可要宽衣?”伯和道:“使得。”一面宽下马褂,王熙凤亲自摺好,开了衣厨,放入里面。伯和见她橱中衣服堆得满满的,都是颜色鲜明,非绸即缎,不觉暗暗吐舌道:不料一名妓女,竟有这许多衣服。在我们湖南,便是大家闺秀,也不及她万一。人言上海人奢华,果然大有意思。想到这里,颇为感慨,便在外国靠椅上坐下。早有娘姨送茶绞手巾过来,伯和拭罢面,王熙凤又将一只高脚玻璃瓜子盆端在伯和面前,柔声道:“倪老爷请用些瓜子。”
伯和因门牙脱落,不能嗑瓜子,今见熙凤勤殷奉劝,却之不恭,只得抓了一把。熙凤又开厨取出一支金水烟袋,奉与伯和。伯和此时一手执着茶杯,一手抓着瓜子,两只手都不得空,颇觉进退为难。幸得所抓瓜子无多,那几个手指头尚能活动,便用三个指头去接熙凤手中的烟袋,谁知今天这枝水烟袋,乃是金的,不比昨夜乐行云院中银水烟袋分量轻,熙凤一脱手,伯和便觉得手指头上一沉,恐他坠落,忙用力捻住,谁知指上一使劲,不由的手掌一松,只听得淅淅落落一阵响,瓜子已散了一地。伯和暗说惭愧,即忙站起身躯,把茶杯在放椅上,俯身拾取瓜子。熙凤忙说:“倪老爷,不必拾咧,盆子内还有呢,地下的叫娘姨扫去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