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听了,都觉好笑。万卷方知把盐末错认糖末,更觉羞愧难禁。本欲托故逃席,因这大菜是平生难得几回吃的,只得暂时忍耐。幸喜众人志在用汤,笑了一回,便听得一阵叮盆响,接着鱼肉等菜,一道一道的端将上来,你吞我吃,一顿大嚼,竟把这件笑话一并吞入肚去,终席无人提及,连万卷自己也忘得无影无踪。但他今儿这一顿吃,却吃出一件很失意的事来。这件事他未免要抱怨已故世的父母,恨他父母生他时,没给他生得身强体壮,食量兼人,然而他平日在家吃饭时,未尝不深感他家父母生得他食量弱小,省俭不少。不过今天他吃别人的,免不得又换了一个念头。因他看晰子先生的样,也点了八道菜,不料吃到第六道上,已觉上顶喉门,下抵肛门,眼看着第七第八两道菜,原来原往,岂非是千古抱恨。对面的守愚、九如二公,也与他同病相怜。守愚因酒力不胜,胃口减色。九如却为饿过了火候,多吃了两块面包。不意贪小失大,末道鸭片饭,竟不能下咽。惟有汪晰子先生,却将八道菜吃得涓滴无余,可见得会长资格,与众不同了。主人尤仪芙,本有一件事,要借重几位绅董。不期他所请那些有名绅董,果不出伯和所料,一概谢绝,到的都是些末等角色,因此未能发表,只算白请了一次客。酒阑席散,已在九点钟时分。伯和仍由寿伯伴送回寓。万卷、守愚等因难得出城,故而相约往附近群仙茶园,看一角头的正厅戏去了。晰子与九如结伴归家。仪芙待客人散后,付过菜账,同着刘队长出了大菜馆。走不几步,忽有几个便衣的中西包探,和一个三道头巡捕,赶到前面,向刘队长打了个照面,问道:“这人可是姓刘么?”
刘队长未回言,仪芙代他答应说是的。那几名探捕听了,不由分说,围住了刘队长说:“请到捕房去一趟。”仪芙莫名其妙,再看刘队长吓得脸都青了,问他也说不知为着何事。仪芙道:“有理不愁没处讲,便到捕房去何妨。若是他们的不是,定须找律师教捕房赔还名誉损失。”刘队长也说不错,两人随着这班探捕,到了总巡捕房审事处。那西探上前一报告,仪芙听了,方才明白。这刘队长是个过犯,当年犯了事,逐出租界有案。今天私入租界,有违捕房章程,免不得还要过堂拟办。刘队长此时俯首无辞,被巡捕押入监牢之内,手攀铁栅,哭丧着脸,向仪芙道:“万望尤先生转告都督,设法救我一命。”仪芙道:“这个自然,你且放心,决无性命之忧。”当下仪芙出了捕房,赶到清和坊陆小宝处,找见都督。那时都督正同几个革命伟人打仆克,仪芙忙将刘队长之事向他说了,都督也无法可施。旁边有个朋友道:“这件事不须大惊小怪。巡捕房的事,急杀也是没用。那刘队长只可请他在捕房委屈一夜,晚日解公堂时,请一个有名律师上堂,包你一堂完事。”
仪芙听说,重复回转捕房,告诉刘队长,不必耽心,当夜又去找到一个做律师翻译的朋友,托他办理此案。果然次日刘队长过堂,并没受别样难为,只申斥一顿,重复逐出租界,不过略略丢些面子罢了,这都是后话不提。且说当晚晰子、九如二人,散席出来,一同进城。两人都是步行,一边走着,一边谈论一件正事。九如道:“讲到选举一层,可以不须愁得。好在我们有一个团体,常言众擎易举,我们会中人数虽然不多,若能人人向亲戚朋友远邻近舍跟前运动,至少也得一百八十张选举票,有了一百八十张选举票难道一个小小议员,还愁不能到手吗!”
晰子道:“话虽如此,但权利二字,是人人爱的。试问你我二人,得了利益,谁不想自取,那一个肯拱手让人。况且我们旧学维持会诸人,与你我资望不相上下的很多。目今大总统恩典,有了这个做官捷径,他们个个都是公民,谁不眼红耳赤,跃跃欲试,只苦没得法儿,无门可入。倘若向他们宣布了这选举运动的妙诀,岂非开辟了别人的茅塞,于自己一方面,反有害无利么!”九如道:“这固是意中之事,然而有个补救之法,只消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不但可免那班人败坏我们的大事,还可令他们乐为我用,你道如何?”晰子拍手叫绝道:“妙极了!此法一行,尔我高枕无忧矣。”九如道:“今年我且让你,这件事势不能兼顾,若要两面不脱空,只恐反变做驼子翻筋斗,两头不着实。不过你若得了那样,这学务里的事,可要让我。”晰子道:“这个自然。事不宜迟,你明儿便叫万卷发通告,就是后天开会,最要紧的,通告上须写明特备茶点,万万不可漏脱。如其不写明,只恐没有人肯来的。”九如笑道:“这件事我决不忘,倘若别处开会,不备茶点,我罚咒也不愿意去,难道自己开会,这招徕的秘诀,反漏脱不成?”说时已到自家门首,九如辞了晰子进内。
晰子一人,走在路上,好生高兴。暗想我汪晰子一介寒酸,读书不成,考试不第,幸亏口才胜人,得为旧学维持会会长,社会上居然大有名望。目今有了选举之制,正是千载一时的绝妙上进机会。照九如所说之法,运动起来,县议员一席,十拿九稳。县议员到手之后,慢慢运动省议员。做了省议员,再设法运动国会议员。一入了国会,只消逢迎逢迎大总统的意旨,若得总统赏识,便可弃行做总统秘书。做了秘书,便好运动做各部总长。如其得了交通总长,某处铁路电报局长缺出,有人运动,至少也得几万报效。倘使做了财政总长,大借款一次,便有数十万回扣。一任下来,不愁不多几千万银子。那时衣锦还乡,名利两就。古人云:将相本无种,男儿当自强。不料我汪晰子也有此一日。想到这里,颇以交通财政总长自负。到了自家门口,见那个站岗的警察,未曾向他行礼,不觉勃然大。正要发作,猛然想起自己还未做总长,须待一朝权在手,再把令来行,姑且捺下一腔怒气。走到里面,又怪他妻女没起身迎接。再一想女流何知,宰相肚里好撑船,不必同她们计较。便自己拖一张椅子坐下。
此时裘氏正和女儿如玉在灯下做活计,晰子见如玉浑身缟素,愁锁蛾眉,不由的想起志敏夭折,自己恋着数万金存款,致教女儿良宵夜永,独守空帏,未免有些抱歉。再一转念,将来为父的做了总长,少不得要与总统往来。当今大总统公子很多,倘和女儿结下情,便可嫁一个总统公子,岂不比平常小学生高出万倍。
女儿啊,你休再抱怨为父的,为父的自有教你心满意足的一日呢。此念一转,不觉哈哈大笑起来。裘氏如玉惊问笑什么?晰子自觉这些话
晰子很觉无未便出口,随说没有什么,你们也可熄火了。裘氏知他旧病复发,不去睬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