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阿珊与李阿光二人,计议既毕,打听得吴美士在醒民新剧社做戏,当下找到醒民社看门的一问,知道美士小房子租在盆汤弄桥德安里第二百六十四号门牌,便打发两名认识倪姨奶奶的伙计,前去轮流守候,如见姨奶奶进内,留一个人守着,一个人火速回来报我知道。岂知守了一天,并无消息。你道平日无双天天与美士相会,为何这天偏偏未去,莫非事机不密,被她得了风声,故而裹足不来么?其实另有一个缘故。只因这天正是俊人与如海约定搬回爱尔近路公馆之日,无双事前并未知道,故与美士约定这天再去住宿,到得临时,俊人方告诉她要搬回家去。无双因医院如海时常直出直进,颇为不便,久有搬回之意,曾在俊人跟前道及多次,俊人劝她暂且住着,不料此时突然发作,搬回固是件美事,不过今天已与美士有约,如果回家,当日势不能在外过宿,心中如何舍得。因说今天一时不及整理,而且那边房屋已久不住人,一定很不干净,必须预先收拾清楚,才好回去。此番虽非搬家,然而在外已久,也须拣个好日子进宅,岂可如此草率。横竖住在此处,又不曾同他们约定期限,再过几天,归去何妨。俊人道:“不行。我已与如海讲明,今天搬出,那种拣好日子的迷信说话,我最不相信。这遭回家,也算不得进宅。若要拣好日子,将来连大门都不能出了。那边屋中,一向有娘姨小大姐住着,时常收拾。我昨儿已去看过,并无不洁。此间只有几件衣服,和零星物件,只须打几个包裹,便好带回,也用不着如何整理。即使遗漏一二,好在不是陌生所在,将来仍可向如海要回,何须再拖日子。你快检点检点,把要紧的东西随身带去,余下的教娘姨带回便了。”
无双无奈,只得将衣物整理停当,一一交代娘姨。又把首饰物件藏在身畔,与俊人同坐马车,回转公馆,却指望俊人走后,再去赴美士之约。不料俊人这天因恐无双独居寂寞,跬步不离,夜间便在爱尔近路过宿。无双被他绊住,心中好不焦急。俊人直陪到第二天用罢晚饭才走,无双如释重负,料他今夜不来,见钟头正交八点半,暗想美士此时大约已到戏馆中去了,我且过了瘾,待十二点半钟再去,那时美士已下台回来,我也不必再吸烟,彼此可以早些安歇。命小丫头摆好烟盘,倒身睡下,自装自吸。一边吸着,一边想起往日住在行仁医院,有如海父女厮伴,处处存着顾忌,免不得出去一趟,要造作计金鬼话。如今回转家中,便可自由自主,只消老爷不来,也可唤美士到此过宿,免得我自己出头露面,心中好生得意。过了一会,又想起儿子在日,我睡着吸烟,他在对面跳跳舞舞,引人发笑,何等快乐。目今陈设依然,姣儿安在,一念及此,不觉流下泪来,忙掏手帕出来拭泪,见了那手帕,猛想起美士有一天向我要这帕儿,口口声声叫我干娘,我死了一个亲儿子,却得了一个干儿子,岂非命该有子吗。想到这里,顿时破涕为笑。无双独自一人,吸着烟,忽喜忽非,不知不觉,已听得台上自鸣钟,打了十二下。无双丢枪坐起,见那小丫头阿娥,坐在矮凳上靠着墙壁打盹,无双骂了声:“该死的小蹄子。”
伸手在她后颈上拧了一下,阿娥痛醒,一手摸着脖子,一手揩着眼睛。无双叱道:“死货,还不替我把热水拿来,呆看则甚!”阿娥听说,慌忙奔到厨房把煤炉上炖的热水,提上楼,倒了一盆洗面水。无双洗罢面,又涂脂抹粉,对镜多时,才换好衣服,唤醒了娘姨,命她留心门户,自己出来,坐着黄包车,径往德安里。此时已有一点钟光景,美士等得很不耐烦,一见之下,抱怨她昨夜不该失约,累人眼巴巴望了一夜。无双便把搬家不能脱身等情,向美士说了,美士才不多言。又问:“可许多到你公馆中去玩玩么?”无双笑道:“只要他不在家,你尽去便了。那边的娘姨大姐,都是我的心腹,决不妨事。”美士道:“如此妙极了。”即忙划了根洋火。无双道:“做什么?”美士道:“给你开灯吸烟。”无双道:“我已在家中吸过了,今儿白天指挥家务,乏力得很,早些睡罢。”
美士大喜,脱去长衣,闭上房门,正待安歇,忽听得下面有人叩门,娘姨开了楼窗,问是那个?下面一个男子声音答道:“醒民戏馆里派来找吴先生的。”美士道:“我才由戏馆回来,并没听得有什么大事,为何一时三刻又差人来此寻找,回他明儿来罢。”娘姨向下面说了,下面回说:“因有紧急大事,此时务必面见吴先生,请你们开一开门。”美士怒道:“什么紧急大事,半夜三更,扰人不得安睡,你且开他进来,如没要事,打他两个巴掌。”娘姨答应着下楼,开了大门,见是两个中年男子,都穿着黑色袍褂,状貌颇为魁梧。娘姨道:“你们半夜三更,有什么事啊?我们少爷已经睡了。”二人笑道:“睡了不妨,有话里面讲罢。”说时走进里面,不问情由,径自上楼。娘姨正在闩门,拦阻不及,高喊:“别上楼,客堂里坐呢。”
美士听说有人上楼,忙开了房门,站在扶梯头上,见来者二人,并不相识,便问你们是哪里来的?为首那人,对美士看了一看说:“贵姓吴吗?”美士道:“正是。”
那人道:“很好,我们房里讲罢。”说着一手拖了美士,跨进房内。此时无双已脱去外衣,睡在床上,听得有人进房,揭帐一看,缩颈不逮,已被那人看见,放了美士,走上一步,将蚊帐提起,见了无双说:“原来姨奶奶也在这里。”无双向那人仔细一看,惊道:“啊哟,你莫非包打听阿珊么?到此何事?”阿珊道:“我奉倪老爷之命,到此探望姨奶奶,不料姨奶奶果然在这里。”无双失色道:“倪老爷亲自教你来的么?”阿珊道:“正是。倪老爷亲自教我来的。”无双诧异道:“他如何知道我在这里?”
阿珊道:“我也不知倪老爷怎知姨奶奶在这里的,他还说有一位姓吴的若在,请他同来见我,因此我们还要请这位吴先生同去会会倪老爷呢。”一边说,一边向美士恶狠狠钉了一眼。美士吓得面如土色,身子索索乱抖。无双也惊得手足无措。此时已忘却身上只穿着一套单布衫裤,并不怕冷,揭被起身,颤声道:“阿珊,你也吃了多年公事饭,可知道公门里面好修行。况且我与你也不是没有来往的,难道这件事还要认真不成?”
阿珊陪笑道:“并非我不讲交情,只因这件事,倪老爷并不是派我一人,还有这位阿光兄一同来的,故而不能不公事公办了,还望姨奶奶明亮,莫错怪了我阿珊。”说时,连连挤眼。无双会意,忙在指上脱下那只金刚钻戒指,交给阿珊道:“我因一时不便。这戒指约值六七百块钱,你们拿去换酒喝罢。”阿珊接了,又放下笑说:“姨奶奶休得如此,我们岂敢向姨奶奶要索酒资。这件事委实是倪老爷派我们来的,只消这位吴先生和商去会一会倪老爷,我们的责任便可交卸了。料想倪老爷很爱交朋友,决不致难为这位吴先生的。姨奶奶的东西,我们万不敢受。”
美士听了,几乎吓得要哭。无双知道他们嫌一只钻戒太少,即便开了梳妆台抽屉,见有三四百块钱钞票在内,一并取出,和那只戒指塞在阿珊手内,说:“你们休得客气,我实因一时手头不便,请你将这几百块钱和戒指权且收下,将来如有用钱之处,仍可向我开口,这里的事,须托你设法隐瞒才好。”阿珊接了,回头向阿光使了个眼色道:“阿光兄,你看这件事怎样办?”阿光笑道:“阿珊兄既讲交情,我岂不要朋友。不过这件差使,是倪老爷派的,我们如不带一件凭据回去,倪老爷要怪我们办事不力,或说我们假言塞责。吴先生虽然不去,那凭据是少不得的,请阿珊兄斟酌便了。”阿珊道:“此言有理。”一伸手在衣架上取了一件棉袍,一件女袄,交与阿光道:“你拿这个先走罢。”
阿光接过,先下楼去。无双虽然不愿被他们将衣服拿去,却也不能争夺。阿珊悄悄向无双道:“此间地已为倪老爷知道,请姨奶奶还须略为留意。这戒指洋钱,我姑且拿去,问问阿光,如若他也不要,我明儿一准奉还。此时时候已是不早,姨奶奶单衣提防着冷,请安置罢。”说罢,又向美士笑了一笑,回身下楼而去。无双命娘姨闭上门,倘再有人叩门,万不可放他进来。又见美士还站在当地发战,说:“你不觉得冷么?”美士抽了一口冷气道:“吓杀我了,这便如何是好?”无双道:“事到其间,有何法想。立到天明,也是没用。且自睡下,从长计较便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