娘姨回去,便把这番许告诉无双。无双心中颇不愿意美士远离,听他的说话,亦甚有理,暗想:这几天老爷虽然住在我这里,但我总不便替他讨情,这件事固然是他见色动心之过,一半还是我害的。他如今躲在城内,不敢出头,设身处地,着实可怜。不出来未免受朋友耻笑,出来又恐吃捉,出码头果然是万全之计。但他外埠人地生疏,举目无亲,处处非钱不行,手内空空,怎生动得一步,我不给他帮忙,更有谁肯给他帮忙。无如我一时手头也没现款,如何是好。想了一会,在首饰匣内寻出几颗珍珠,命梳头娘姨拿到三马路宝珠店去估看,倘值到七八百洋钱,就给我卖了罢。娘姨领命,到三马路昼锦里见有一家三开间石库门的珠宝铺子,睹想这铺很大,定可多卖得几百洋钱。谁知店中人见她是个女流,而且是帮佣的打扮,疑她来历不明,意欲吃她便宜货,只还二百块钱。娘姨赌气,拿到旁的一家估看。这家算还诚实,肯出五百块买他。又跑了几家,都不出五百之数,觉得去无双限价尚远,只得将原物带回,告诉无双,说珠宝店只肯出四百块钱。无双皱眉道:“老爷买他的时候,足足化了八百块钱呢。目下等钱使用,不得不由他们杀价。你拿去不论多少钱卖了罢。”
娘姨重复回到三马路,卖得五百块钱,却私下藏起一百,只给无双四百块钱。无双叹口气收了。次日无双取出这笔钱,又添上几件金饰,教娘姨拿往银楼中,兑了十二两金叶,仍命他送进城去,又教他对美士说:现洋放在身畔最为危险,金叶一物,可以贴身藏带,而且到处换得到钱,此番出门,最好到东洋去,因他年纪尚轻,若在中国各处,恐受匪徒诱惑,日本地方,学堂很多,有了这许多钱,也可念念书,长些学问,切不可任意挥霍,流落无成,少年子弟,往往被女色误了终身,他须要记得此番得罪之由,初不可再犯这件事。听说日本地方,有一班下处女人,最为混账,遇见中国少年男子,便百计引诱,教他务须自己拿定主意,休上这班日本妇人的当。异乡作客,最要紧的乃是衣裳多穿,吃食留意,件件都要自己当心,切不可像在家时那般任意。到了那边,务必时常给我信息,通信的地方,就由你家转交便了。几时动身,也须问个明白。娘姨连称晓得,无双又在抽屉内寻出自己一张小照,交与娘姨说:“这张照他日前问我要,我没肯给他,今儿你替我带去,对他说,见了这张照,便和见我自己本身一般,休得牵记分心,须要读书力图上进。他的小照,我这里有着,也不必拿他,这些说话,你可记得千万不可遗漏一句,你去罢。说罢,一阵心酸,险些儿流下泪来。娘姨道:“奶奶休得如此,后来的日子长呢。”
无双含悲不语,娘姨当下雇车进城,到黄百城家中,找寻美士,恰值美士又同百城到城隍庙游玩去了。娘姨无奈,只得坐在客堂中等候,又被黄万卷呆头呆脑的问长问短,把她问得十分窘迫,幸得造作几句鬼话,将他搪塞过去。将近黄昏时候,才见美士、百城二人笑嘻嘻的回来,美士一见娘姨,即忙敛住笑容,招呼她到书房内去。百城知趣,自与万卷说话并不跟他进去。美士走进书房,一开口就问娘姨那话儿有没有?娘姨道:“有的。”
美士大喜,看她在怀中左掏右摸,心中估量,摸出来定是一大卷钞票,不料却是个小小手巾包儿,又见她打开手巾色,露出一张小照,一个薄薄纸包,不觉心中冰冷,暗说糟了,我问她要钱,她却给我这牢什子的小照,到此地步,还要讲什么虚花头的爱情,送什么小照,懒洋洋的接在手中,觉得这小小纸包,分量很沉,慌忙拆开一看,原来是黄澄澄的金叶,不由的心花怒放道:“奶奶把这东西给我做盘缠吗?”娘姨道:“正是呢,她说现洋藏在身畔,只恐路上歹人多,偶而露眼,最为危险,故而兑了七百多块钱金叶,以便你容易收藏,而且到处可以换钱使用,比现洋钞票更为稳当。”
美士听说,暗暗佩服无双虑得周到。娘姨又道:“奶奶教你此番出门,最好到东洋,不可到中国别码头去,因中国内地各处,常有一班坏人,诱人为非作歹,故而万万去不得。东洋地方,学堂很多,你有了钱,也可自己念念书。”美士听说,微微一笑,暗想我本有游日之意,他教我到东洋去,果然中听。讲到念书一层,往日我在学堂肆业的当儿,还时常要装病逃学,难道老远的奔到东洋,还要念什么书不成,可笑妇人浅见,往往说出不近人情的话来。又听那娘姨道:“据说东洋还有什么下处女人,最爱勾结中国少年男子,你须记得,此番为着女人身上坏的事,千万不可再走这个道儿。”
美士听说,忍不住好笑,暗说她的醋劲也太很了。我在上海,她不许我相与别的女人,我到东洋她又预先定吃日本醋了。娘姨又道:“奶奶说的,这张小照,你日前向她要过的,故命我带给你,教你以后见了这张照,如见她自己本人一般,不必心中记挂。”美士点头微笑道:“奶奶还有别话吗?”娘姨道:“别的没说什么,不过叮嘱你,作客不比在家,第一衣裳要穿得和暖,第二吃食须要留心,异乡外国,没人替你照应,件件要仗自己,千万不可同在家时这般大意。”
美士听到这里,觉得无双一片至情,流露言外,心中未免感激,颇悔自己待她没诚心,很有些对她不住娘姨又道:“奶奶还教你到了东洋,务必常给她信息,那信不妨寄在我家。”说时在怀中摸出一张纸条道:“这便是我家的地址。”美士接过,与金叶小照一并贴身藏好。娘姨问他,大约几时动身?美士道:“动身必须预备行装,大约还得耽搁三天五天,你隔两天再来听我的回音罢。”娘姨去后,百城进来道:“那边奶奶替你设法得怎么样了?”美士摇头道:“有何法想?我的意思,不免出码头咧。”百城道:“方才那娘姨来说些什么?”美士道:“她来告诉我,无法可施,教我自己设法,如其也没法,想还是出码头。”百城道:“我原说出码头为妙,倘若你早听了我的说话,也不致白熬这许多日子闷气咧,但不知你现在预备出码头往那里去?”美士道:“我打算到日本去。”
百城笑道:“你志气好远啊,一开口便是日本,为何不说到美国去。你不过出门避仇,又不是去国亡命,缘何要远涉重洋到扶桑三岛呢?我劝你还是往苏杭等处,暂住数月,待锋头过后,再回上海为妙,休得飘洋过海,远适日本,既省盘缠,又便往来,岂不甚好。”美士道:“你那知此意,我出门虽然为着避仇,但日子长短,一时还说不定,若往中国内地,我又无事可干,天天玩耍,一则我没这许多闲钱,二则也要荡坏自己身子,我平日久欲游学日本,此时天假其便,一样的出门,何不到日本去念他几年书,回来也可干些事业,你道如何?”
百城听说,向美士面上端详了一会,摇头晃脑的道:“孺子可教也。不料你竟有如此大志,懊悔当时小觑你了。我很赞成你方才那片说话,不愧至理名言,你的见识,委实比我高出万倍。可惜你当日误交一班下流新剧家,跟他们登台串戏,干那吊膀子骗女人的勾当,留下这个污点,有亏道德。倘能把一样的工夫,用在学问上,将来一定是国家干城之大器也。”说罢,把右腿搁上左膝,头动不已。美士见他又在那里发呆,心中十分好笑,暗想我此时正在无聊,何不将这书呆子作弄作弄开开心,假意正色道:“你休重提此事,我已后悔无及的了。从今以后,决计改过自新,学得本领,替国家效力,倘若将来得为总统,一定升你做教育总长,以报今日知己之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