振武笑了。三个人又谈论糊房间,该用什么花纸,买家伙,应添那几件物事。谈了一会,贾少奶头已梳好,脸上粉扑得雪白,站在房门口,笑盈盈的向里面望着道:“你们话儿讲完了没有?四少爷起来了至今,只吃得一碗面,想必肚子饿得慌了,这里饭已端整许久,还是吃了再说罢。”琢渠忙道:“啊哟,我忘了四少爷还没用饭,快请吃了,我们同往木器店去看家伙。还有康中丞的八姑爷曹云生,也要会会四少爷,今夜在精勤坊,蓝河别墅处,专诚请四少爷吃酒,教我务必陪着四少爷去的。我们到大马路去,着了家伙,变过去正好。”振武道:“我和他素不相识,如何去扰他!”
琢渠道:“云生乃我们的多年知己,他为人最好结交朋友,而且十分有趣,上海种种游玩的去处,他处处精明,故我斗胆把四少爷耽搁在此的事告诉了他,他也是久慕四少爷的大名,知你现在上海,喜欢得什么似的,定要我和他介绍,我已代为答应下了。将来有他伴着,一同游玩,很有许多好处呢。”振武大喜,贾少爷又催道:“四少爷请用饭罢。”振武道:“方才我点心吃得不多时,委实并不饥饿,饭还吃不下。”琢渠道:“四少爷多少用些罢。”媚月阁也道:“点心只能点饥,一会儿就饿的,四少爷多少须用些饭。”
振武无奈,只得出来到起坐间内,见桌上放着四副杯筷,肥鱼大肉,满摆一台。媚月阁、琢渠都说吃过了,贾少奶随命阿宝收去两双杯筷自和振武对吃。振武只吃得浅浅半碗饭,抹了嘴,拖琢渠同往大马路买家伙去了。媚月阁陪贾少奶吃罢饭,正要告辞,忽然魏公馆的梳头娘姨走来,说姨太太请少奶奶和二小姐过去有话说,媚月阁与魏姨太太本来也相识的,当下催贾少奶赶快洗了面,同往魏公馆而来。魏姨太太房中,还有三个客:一个曹少奶奶,是康中丞的八小姐,便是琢渠说的曹云生之妻;一个李姑太太,是康中丞的侄女;一个康姨奶奶,是康尔锦之妾,本是堂子出身,原名花如是,生得娇小玲珑,顾盼动人。媚月阁一到里面,笑问你们怎知我在他家,着人前来唤我?魏姨太太道:“不是梳头娘姨来说的吗!”
媚月阁笑说:“哦,原来早有探子报到,你们请我过来则甚?”魏姨太太道:“我们打算后天到杭州去,问你们两个怎么样?”贾少奶先说:“我是不能去了,去年害病,今年巴巴要去,不期昨儿来了一个什么北京方总长的四少爷,耽搁在我家,真是凑巧不过的事,今年又去不成了。”媚月阁叹道:“你还可以走得开呢,像我真是一步也动不得,吃了这碗把势饭,由不得自己做主,任人家呼来唤去不论张三李四,做官的,当乌龟的,见面之后,免不得都要尊他一声大少,我已是怨尽怨绝的了。一向要嫁人,无如一班客人,稍殷实些的,都是客边人,我却成心嫁一个在上海办事的人,一则小姊妹们,可以时常相聚。二则上海地方,比别处舒服,要什么便有什么,住惯上海,再也不愿意离开。我最羡的是老七,当年我初到北京的时候,她还在三马路挂牌。及至我这番来时,她不是已做了康尔锦的姨奶奶了么。”
康姨奶奶接口道:“老二,你别羡我罢,嫁人也不是什么好事。嫁得好的固好,嫁得不好,一辈子不得出头。”说到这里,忽然眼圈儿红了。媚月阁莫名其妙,曹少奶奶、李姑太太都知她触动心事,忙说:“你们别丢了正事讲浮文罢,今年大约又是我们四个人合伙去了。老二可要吃几口烟?你现在是难得到这里来的。”媚月阁一看钟说:“阿哟,我要走咧。这时候天色将晚,我那边一上火,就要出堂差了。”众人知她有事,不使留阻。媚月阁走后,曹少奶催魏姨太太拿烟具,李姑太太便横下去烧烟,几个人轮流吸着。又讲了半天闲话,才各自回去。康姨奶奶本有包车坐回家中,恰值尔锦换了衣服,预备去赴宴,因包车没回来,自己不能出去,便把一班下人出气,正在作威作福的当儿,见姨奶奶回来,随问包车回来没有?姨奶奶道:“回来了。”
尔锦道:“什么事,成天不在家中,累人这样寻不到,那样寻不到,我替你想想,在外面风吹日晒,奔来奔去何苦呢。”姨奶奶见他盛气相向,心中很不舒服,便说谁在外间奔来奔去,只因八小姐同李姑太太叫我同到杭州去,多谈了一会话,因此回来迟了。尔锦听说,哼了一声道:“好容易的话,到杭州去,旧年去了一趟不够,今年还要去,你好同老八等相比吗?他们得着好爷娘好汉子,有钱给他用,我却没钱供给你游山玩水。你自己不想想,跷脚骡子跟马跑,跑折了腿,也是不中用的。”这几句话,气得姨奶奶浑身抖战。想起自己初嫁尔锦的时候,也有三四万金私蓄,那时他对着自己何等恭维。自己一开口,他无不从命维谨。只怪自己没主意,被他甜言蜜语,把私蓄都哄了去,岂知他心如狼虎,钱一到手,顿时变了一副面孔,动不动盛气相向,毫无夫妻情义。早知如此,悔不学媚月阁的样儿,在风尘中再混几年,慢慢的择人而事。当时只为康尔锦是康中丞的胞侄,铁路局局长的虚名,岂知却是个人面兽心的毒物。如今欲罢不能,悔之无及,想到这里,一阵心酸,泪如雨下。尔锦也不管她哭不哭,扬一扬脖子,冷笑一声,下楼坐上包车,径往精勤坊蓝河别墅家而去。
原来今夜曹云生生请方振武,也有尔锦的份。云生教他早些去,故他赶早前往。一到那边,知道贵客还没来,主人曹云生和自己兄弟尔年,还有康中丞的七少爷寅生三个人先在。你道振武与琢渠二人出来多时,因何这时候还未到来?只因他二人先在大马路泰昌外国木器店看木器,振武买了一张双人铁床,一口柚木大衣厨,一张车边玻璃的柚木梳妆台,一张矾石面汤台,四只丝绒弹簧椅,两只藤椅,四张茶几,一张写字台,又买了许多零星物件,讲好价,付了定洋。琢渠开了个条子,命他们送到鑫益里。才走出木器店,依琢渠的主意,便要到精勤坊去。振武说太早,教琢渠同往别处玩玩。琢渠知道振武好色,便带着他到自己姘妇家中。他姘妇名唤凤姐,原是个秘密卖淫的私娼。和琢渠相识多年,琢渠本答应纳她为妾,不期娶贾少奶时,约法三章,不能违背,因把这件事搁起,每月贴她三十块钱,凤姐心中很不舒服,去年不知怎的,生下一个女儿,据凤姐说是琢渠生的,琢渠也将错就错,认是自己的骨血,替她雇了个乳娘,自此凤姐时常对琢渠说:“目今我已替你生男育女,不能不算是贾家的人了。”
琢渠也糊里糊涂答应着,其实凤姐的意思,却是要渠琢多贴些钱。今见他假痴假呆,只得当着琢渠的面算是贾家人,背着他权充别家人了。凤姐还有个妹子住在一起,叫做珠姐,才只十七岁,生得丰若有余,柔若无骨,白得和粉团儿似的,很为可爱。这天琢渠带振武同到里面,振武问他这是什么所在?琢渠假说是朋友家中。不意凤姐抱着孩子,送在琢渠怀中,说教你爹去抱罢。振武听得清楚,问是那一个的孩子?琢渠脸一红,回说是朋友的。振武道:“朋友的为甚叫你爹吗?”琢渠答道:“干爹。”振武大笑。琢渠问凤姐你妹子那里去了?凤姐道:“在隔壁抹牌。”琢渠命她火速着人唤她回来,不一时,珠姐来了,振武见她生得不长不矮,又肥又白,天真烂缦,憨态可掬,心中颇为中意。琢渠笑向振武道:“这女孩子,我替你做媒,好不好?”
在琢渠原是一句戏言,不期振武却认了真,笑着在琢渠背心上了一下对他附耳道:“你当真可以替我做媒么?”琢渠笑:“自然当真。”振武喜道:“如此我想搬到你家楼下时,下人也不必另外雇了,就教她服伺我,粗重的事,教你家下人带做,待我回京时多送她几百块钱,给她办嫁妆将来嫁一个好好男子,你道如何?”琢渠听说,呆了一呆,暗想这件事,自己做不得主,口中仍说很好,一面对凤姐丢了个眼色,把她叫到旁边,私把振武的意思说了。凤姐道:“你这朋友,究是个什么路道呢?”琢渠对她吐一吐舌头道:“了不得,他乃是北京方总长的第四位公子,因事来沪。往年在京时,有许多王公贵族,要把女儿送给他做小老婆,他还不愿意。难得他看中你家妹子,可不是一个绝好机会么!”凤姐道:“既如此,何不堂堂皇皇,把珠儿讨去做小,好让我们沾些光。”琢渠道:“现在却不能这般说,只须你妹子能巴结他,令他难舍难割,那时自然变做他家的姨奶奶了。”
凤姐大喜,唤珠姐过来,告诉她。珠姐虽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子,但既生长在这朝秦暮楚的人家,自然阅人不少,她见振武生得俊俏风流,心中亦甚有意。听她姊姊一说,更是满面春风。凤姐带着她叩见方四少爷,振武一把挽起,教她坐在旁边。此时天色已黑,凤姐令人点上保险灯,振武借着灯光,细细对珠姐观看,真可谓灯下看美人,更显得肥白可爱。又有琢渠等从旁凑趣,振武乐不可支,竟把云生处的宴会忘了。后来琢渠猛然想起,一看钟已七点三刻,忙叫振武快去,振武还不肯走,被琢渠硬拖出来,凤姐送至门口,私问琢渠,珠姐的事儿怎样办?琢渠道:“待他房间铺好,我再来带她去便了。”
走不几步,还没出弄,忽见许多人围着一个老者,在一家后门首,肆口叫骂。看的人都拍手在笑,他更骂得利害。这老者约有五十多岁年纪,嘴上略有几根髭须,衣服褴褛不堪,说话带着外路口音。振武、琢渠二人见了他,都觉有些面善,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。那老者一回头,见了他二人,不觉面色改变,顿时闭口不骂,回身飞步而逃。看的人一齐大笑,都说这人一定是个痴子。振弄更觉疑惑,忽然琢渠说:“阿哟,这人不是昨夜我们同席的那个倪伯和么?”振武也想了出来,说果然是他,但不知如何一夜之间,变得这般模样,可真是件疑案。正是:喜得佳人情旖旎,忽逢老叟状支离。欲知后事,请阅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