守愚听说,慌忙把头向里一缩,只听得鞑一声响,雪白台布上,现出骰子大一点水晕。守愚十分惭愧,众人都笑说:“钱先生未免忒性急了。其实这桌上就是一盆鸡好,那盆白肚不是只有薄薄的几片吗。这盆松花也没有变透。还有一盆熏鱼,面上的白点,说不定有些发霉呢。”杨九如便举着夹了块熏鱼,在鼻际闻一闻,咬一口尝尝道:“不觉得什么呢。”又咬一口道:“果然有些霉气。”更咬一口道:“还可使得。”说着,把余剩的一齐塞在口内道:“我倒放肆了。”
守愚道:“那有何妨呢。当年神农氏亲尝百草,也无非辨味而已。这盆皮蛋既未变透,不知可有些涩口?”说罢,伸手便想捞皮蛋。九如慌忙拦住道:“一之已甚,其可再乎!兄弟始作俑者,尚恐无后,守愚兄何必亦步亦趋呢!”守愚怒道:“这桌上的菜,难道单有你一人可以吃的吗?在座诸公,谁不是出了五角洋钱才来的,要你独霸一桌则甚?”九如笑道:“钱先生又要性急了,时候还没有到呢,少停尽你的量吃便了。”守愚益发动怒道:“你说时候未到,为何方才自己吃了一块熏鱼呢?”九如道:“那是你说的,神农氏亲尝百草,无非辨味而已。”守愚道:“难道你尝得,别人便尝不得的么?”九如笑道:“世间那有第二个神农呢?”
守愚大怒,将帽子一摔,便要和九如拚命。众人恐他们闹出事来,忙将守愚劝住,守愚恨恨不已。忽然会长发令,命茶房唤酒,那班喝酒的都咂嘴咂舌,十分欢喜。还有一班不能吃酒的,却竭力反对,说今天聚餐,又要喝什么酒呢。他们这班酒鬼,只消每人吃二斤半酒,已差不多把自己的份子滑下肚去了,那饭菜可不是占我们的光么。”有一人发议道:“我们也有对付之策,他们喝酒,我们便吃菜,等而他们喝酒完了,我们菜也吃得差不多咧。”
众人都道此法虽妙,然而他们喝酒的能兼吃菜,我们吃菜的,不能带喝酒,未免仍有些吃亏。但是会长的主意,却也未便违背。浩然见众人都记挂着吃局,会长也在忙忙碌碌,未便将自己的意见发表,闷坐一旁,预备发表意见时演说底稿。原来浩然虽是会中评议员之一,却从未发过一句议论。每逢评议会期,他不过恭陪末座,听他人高谈阔论,自己惟有举手赞成,却是拿手,余下的都是外行。今天心中怀着这事,便和考场内出了难题一般,左思右想,终觉不能加都督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名,因此钱、杨二人争执,以及众人议论,都听而不闻。
不一时酒已送到,众人纷纷入席。浩然胸中话稿还没有头绪,便懒懒的挨在会长一桌上坐下。这会长姓汪,号晰子,世居上海,算得是一个土着,常和一班绅董往来,遇有结社开会等事,无一处没他的足迹。他自仗口头来得,老着一张面皮,到处演说,博得几声拍手,明天报上便大大登着他的名字,说某处开会,汪晰子君登坛演说,闻者鼓掌云云。他虽然一派口头热心,然而自己的名气,却愈吹愈大,便有几处会中请他做名誉赞成员,旧学维持会,也公举他做了会长。他任事以来,第一件发起的便是聚餐。因他酒量很好,足足喝得下四五斤绍兴酒。而且饭量也高人一等,每次聚餐,他和别人一样的出了五角洋钱会份,至少也得吃一元四五角回去。有些人虽然不服他,无如酒饭量都不是他的对手,却也无可奈何。
这夜晰子一入座,便把右手在嘴上抹了一抹,再向同席诸人一看,见都是些老弱残兵,惟有杨九如却是个劲敌,暗道不好,这壶酒在他手内,少停准得吃他的亏,须要设法收回才好。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。便当众宣言道:“今夜我们会中聚餐,乃是光复以来第一遭举行,可谓难得的盛典。兄弟合该奉敬诸君一杯,为沪军都督祝福。”一面说,一面在九如手中接过酒壶,替众人斟了门面杯,紧紧执着壶柄,一手举杯道:“常言云:酒逢知己千杯少,大约与今日相似。”说着便一饮而荆见众人都不曾动,自己又满满的倒了一杯。九如见晰子喝酒,慌忙也呷干了,伸手等他倒时,晰子只作不见,拿起筷来,把鸡肉盆子推了一推,道得一个请字,众人一齐下箸。九如急忙丢了空杯,抢箸在手,再看盆子内,方才钱守愚赞叹的几块又肥又新鲜的鸡肉,已不知所往,单剩些颈项碎骨,赌气不吃他,便换了路线,夹两片白肚,一口吞入肚内。
晰子见他吃白肚,即忙也抢一片吃了。有些吃不着白肚的,便吃薰鱼,你抢我夺,霎时间四只盆子,吃得干干净净。晰子吩咐上菜,茶房答应一声,众人都引领以待。只见茶房端上一只大大的盆子,上面还盖着一只碗,向桌上一放,众人不知是什么美菜,觉得热气直冲,还夹着肉香,一齐张着铜铃般大眼,看茶房把盖的碗揭去,原来是一盘新出笼的馒头,足有四五十个。这也是晰子的主意,他知道众人都是饿着肚皮来的,菜少人多,慢慢的吃着酒,一定不够,故而先把一盘馒头,将众人塞饱了,以下的菜,好自己受用。众人怎及会长的心计,见了馒头,不问好歹,抢来便吃。
晰子微笑着喝着酒,见众人吃罢了馒头,才命人上别样菜。此时众人已有八分饱,果然吃时比方才文雅了许多。浩然意欲就此发表意见,又因刚才晰子说起为沪军都督祝福等语,恐他与都督交好,一开口便是祸事,因此想试探晰子的口气,再定方针。当下便问晰子道:“那日商团公会开会,不知会长可曾在场?”晰子笑:“我也算商团公会中一个名誉会董,如此大典,岂有不到之理。”浩然道:“大约都督也见过的了。”晰子道:“岂止见过,我还同他谈了半点多钟呢。这都督真是个革命伟人,我与他一攀谈,便知他是一个特等能干人物,怪不得能做非常事业,地方上出了这种都督,不可谓非地方之福。我们旧学维持会,须得公送他一块匾,才是道理。匾上的字,须请黄万卷先生大笔一挥,便题一方保障四字便了。昨儿我与李仰之兄谈及,他说四字有些像城隍庙内的匾额,与都督不宜。我想来想去,觉得再没有比这四字合式的了,正要请你们评议诸公,评一评议一议呢。”
黄万卷接口道:“我看一方保障四字,还不如功高于周四字更为的确。”众人都说这四字新奇。万卷道:“我遍阅诸书,觉得这都督二字,以三国演义为最古。当时吴国水军都督周瑜,便是中国第一个都督,所谓功高于周者,犹言胜过第一个都督也。”众人都说:“果然妙极,不知万卷先生,怎样想得出这种深奥的文字?”万卷笑道:“这四字原从我一首诗中脱胎出来的。这首诗也是赞这位都督,虽只二十八字,却也包括古今,可谓穷思极想的了。今儿不妨念与诸位听听。”说罢便摇头晃脑的朗吟道:盖闻都督有周郎,念了一句,又哼了半天,才续第二三句道:而况陈公魔力强。一夜攻开门八面,吟到这里,见桌上三鲜碗内,还剩一个肉圆,即忙夹起,送入口中,一面嚼着,一面哼哼的念那结句道:沪军都督姓名香。吟罢,众人都道:“好诗好诗,不过第三句所谓门八面,不知指的是那八门?若说是上海城门,旧有六门,加上新开的尚文一门,也只得七门,还有一门,不知何在?”
万卷笑道:“这都是我诗中微旨。便是第一句盖闻,以及第二句魔力四字,也有深意,今日索兴给你们讲个透澈罢。盖闻者犹言非目睹也,周郎生于汉时,距今数千年,谁曾目睹,故我以盖闻括之。至若魔力二字,原非我等旧学界所宜用。然而目今百事改革,我也不能拘泥这些小节,宁可降格以求。所谓魔力者,即法力之意。都督并非江湖卖艺之流,加以法力二字,骤看似乎不伦,但都督以一介书生,而能成此大业,岂非神通广大,法力无边乎!故我用魔力二字,隐寓都督为一介书生之意。讲到门八面,其中七门果是上海城门,还有一门,你们诸位都没有想到,那制造局的头门,可不是也在这一夜攻开的么?”众人听了,一齐拍手道:“果然万卷先生设想高妙,实非我曹所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