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至家中与父母妻子说了,大家都一齐欢喜。当下就整备酒席,阖家团坐。一边有许多料理家事的说话,一边有许多路上保重的说话,果然人逢知己,酒落欢肠,王孙圉竟吃得酩酊大醉。丫鬟们一径扶到床上睡了,直到四鼓方才醒觉,把日间事情备细想了一回,把已后着数备细算了一回。那些一天欢喜都不知抛到那里去了,心上反自有些懊闷。你说王孙圉为何到懊闷起来?他自想在楚国里,平日不知夸了多少口,轻薄了多少人,自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。如今差到晋国去,只怕三晋这样大去处,必定有若干能事的豪杰,倘若礼文节目上被他捉了破绽,岂不可羞可耻?就是没有失误,也不能出言惊人,威威蕤蕤。这样回来,难免旁人背地谈论。想了又想,算了又算,不觉直到天明。只见家人们整备肴馔的,打点行李的,纷纷都起来了。那王孙圉是自己有正经事的,那里睡得牢,起身吩咐家里一番。只见管门的进来禀道:“陪老爷到晋国去的众官在前厅候见!有来聘问的故事,大夫做了正宾,还有上士、下士、中士陪去,唤做上介、中介、下介,这些来候见的正是为介的了。”王孙圉回复道:“此时事忙,少刻驿中相见便了。”门上人领命,就去复了他们。王孙圉吃了茶饭,别了父母妻子。出门来,竟去辞了昭王,领了礼仪,一直到城外馆驿中,会了一班同行的官员,点了长随的人役,上马去了。诗云:
无限心中事,匆匆未及言。马嘶芳草地,人在梦魂天。
仙客羊车引,使星鸟道悬。丈夫并无泪,不洒别离间。
一路前来,免不得晓行夜宿,露处风餐。幸喜得同伴人多,不苦寂寞,及至触起心事来,不觉沉吟半晌。你看路途中风景,果然可图可画。但见:
红尘亘道,白雾横天依栖。古驿壁上,无非风雨之痕。奔走长途,骑昔竟如渍汗之店。兵卒呵随,偏把辛勤控诉。官厨供给,徒将口口迁延。日暮犬声,惊客至晨光,鸡唱搅人眠。
不止一日,早已到了晋国都城。郡城中人物繁华,气象丰豫,比着外方气象,又自不同。后人有古风一首单道晋邦之盛:
河朔称豪富,繇来天下传。士民多辐辏,济济尽英贤。
辨说能惊世,奔腾若涌泉。五陵裘马子,游侠宛如仙。
举袂成云矣,挥戈可代烟。绮罗间锦绣,金玉满市廛。
积粟多红朽,盈箱半是钱。兵戈尽锋锐,卒马喜披坚。
臣宰勤于职,君王独泰然。当今谁似此,天下莫强焉。
后人又有七言绝句一首,单表晋国累朝霸业,相继不绝。诗曰:
文公城濮雅登坛,景定襄灵世踞盘。不似齐桓与秦楚,身终霸业遂消残。
却说晋国员役,接王孙圉到了公馆,当晚歇息。次日五更时分,王孙圉和众介们一齐起身,大家斟酌了一番仪文节目,随即行动,来到晋朝。少不得晋主自行客主之礼,王孙圉自行君臣之礼,这是有个一定的。旧规不必说得,果然大邦气象,昌明伟丽,比别国不同。但是,从中未免有几处僭拟天子的所在,这个便是他们的失礼了。只因楚国也有常去做僭拟的事,所以,王孙圉见惯了倒也不觉晋的不是。当下聘见礼毕,依然辞别出朝。过了数日,晋主觐行燕飨之礼,那时掌国的上卿便是赵简子。他原是赵宣子赵衰之后,累世俱为正卿,就是人人称说的赵孟之家了。他做人是极肯招贤纳士的。所以,当日孔子曾要西见赵简子。他闻得遽伯玉为政,就不肯起兵伐卫,这都是他的好处。只因世袭爵贵,又有贤名,未免凡事都率意些。他既做了晋国上卿,正不知见过了多多少少人物,就是这飨礼,正该是他料理的,他也只算做等闲之事。你说那飨礼排列得如何?但见:
水陆并陈,珍奇齐列。肴胾羹汤,无非是牛羊鹿豕。醢浆加豆,半用着姜蒜葱茄。行献酬介摈洗觞,告三餐主宾下咽。全仗周官三尺礼,好逼人间万种邪。
那时,晋定公端冕居上,赵简子鸣玉以相,其余还有许多趋跄奔走的官员自不必说。不移时,只见王孙圉逶逶迤迤和着众介们一齐俱到,但闻得闹哄哄一场,无非是些谦让拜揖的套子。少不得是定公自居上座,王孙圉坐了客位,赵简子在主位上陪了,其余介摈们依次而坐。那时,赵简子见王孙圉是个下大夫,那里肯用着心去对付他。那王孙圉又想着赵简子是个正卿,若能捉个空隙,折服他倒了倒是个绝妙的关节。见赵简子侈然自得,绝无踌蹰顾虑之意,王孙圉偏自觳觳觫觫,暗作提防。起初,先说通和好,致殷勤的话,后来又说些国家的事体。两个渐渐说得入港了,那赵简子便把寻常这些游戏肚肠,趁口问他一句道:“楚之白珩犹在乎?其为宝也几何矣?”只见王孙圉便蹙着眉头细细算计道:我如今楚国里还有许多宝贝,把来说与他听,唬他一唬,也算得一节夸大的局面。又算计道:难道他偌大一个晋国偏没有几件宝贝的?他或者把这句话挑动我也不可知,我万一说得不多几件好东西,他或数出许多来,这便是打着他的拳窠了,倒不如另说一种番镶说话,把这些宝物都说得一些也没用处,他又不曾打点这家说话,答应不来,岂不扫兴?这也是出其不意,攻其无备的意思。算计已定,便就昂然对着简子道:“若说白珩,未尝为宝也。楚之所宝者,曰观射父。善于辞命,使四方诸侯无敢以寡君为口实。又有左史倚相,善于祝史,使上下鬼神无有怨痛于楚国。这便是楚国之宝了。若夫白珩,先王之玩也,何宝焉?哗嚣之美,楚虽蛮夷,不能宝也。”这一席话把赵简子说得垂头丧气,默默无言。那王孙圉就觉得翩翩得意,竟不是起初那一种觳觫的光景了,举止行动也自添了无数光采。虽则是违心之言,他也只图个一时快意,其余都不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