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见子我正在午睡未醒,简公不去惊动他。等了许多时候,子我转一个身道:“异哉!异哉!我有两句言语请大众试猜一猜。”遂朗吟道:“黑风入梦,青天当灾。”简公听了这两句话,不知主何意思,正待请问,子我起身对着简公道:“这些人民政事有何难处?所难处者独有田常耳。”简公暗暗思忖道:“怎的便知我的心事?他也真是个异人。”况且独有田常这句话,正是简公极切心处,不觉长跽而请道:“田常之视寡人犹缀之也,田常之在朝,寡人犹芒刺之在背也。先生何以教寡人?”子我道:“君请示之以德。君惟修身,臣惟洁己,如此则不令而行矣。何田常之能为?”简公道:“敬诺。寡人虽愚,何敢忘先生之教?”诗云:
飒飒清风渺渺烟,主臣促膝话当年。一言得当君王意,从此恩威通国传。
却说简公自听宰予之言,克意修身。不数月,果然朝野肃清,庶事具举。田常闻之大恐,乃集门客问道:“今朝政异于往时,而政柄有归,威权有属,行将不利于吾。尔诸士各策所长,以拯吾危。”客皆嘿然不应。田常垂首良久道:“吾徒以禄米委地也。”遂散客,趋驾往见鸱夷子皮。田常车出郭门,乃伏轼而思道:“鸱夷子皮越之高士,苟恶吾之行,而不以一言相遗,为之奈何?”既而又思道:“彼虽高士,实谋士也。惟谋是利,安计顺逆为。”正在踌蹰间,已将次到鸱夷子皮的寓所了。但见那:
桑麻遍野,畦间夹杂桃李殷繁。鱼鳖盈池,岸上又兼牛羊呼叫。济济楚楚,分明利析秋毫。岁岁年年,逐渐累成巨万。果然治家多善计,真真致富有奇书。
田常入门,与鸱夷子皮相见毕,道:“常闻先生高义,敬因从者,敢遗贽于先生,不揣欲有所言,请阖门而后敢受教。”鸱夷子皮遂屏从者于外,令童子闭门,田常再拜而言道:“常之侥幸得志于齐,先生所知也。今君与诸臣合志图常,先生其何以教之?”鸱夷子皮道:“子将为篡于齐国,君不即加显戮,而反修德以励子,君之厚也。子不能改行悔过,而思以图君,是乱臣之行也。仆虽村野,断不登乱臣之党。”田常复再拜道:“先生之所以责常者,常非不知也。然世之所以贵先生者,以其能释患解纷也。常虽身首异处,亦何足惜?徒以先生故,而不能建一策以续悬丝之命,吾恐慕先生之义者,皆裹足于先生之门矣。”鸱夷子皮道:“甚矣!田成子之请也。吾终不言,是示子以无谋也。虽然,吾姑为子言之。子畏君,君亦畏子,盍使一人往说之。如从则子之福也。不从然后再计,犹未晚也。”田常敬诺,乃促驾归。正是:
可行可止谁为主,时醒时迷君自参。
田常归,闭门谢事,静以俟罪。思得行说之客,而门下者皆无足与谋,乃选诸族子名鞅者而授意焉。一日,简公出,田鞅为御,因说简公道:“田宰不可并也,君其择焉。况田氏能得民心,不可弃也。”公不应,退以斯言告子我。子我道:“常实畏君,故以鞅为说客邪。今为政有其机矣。君益修德,则田氏之党必败。”简公道:“善。”正是:
话不投机半句多,人逢知己千言少。
田常因简公不听田鞅之说,乃复往见鸱夷子皮道:“常之使人说君者,非不婉且善也,而君卒不见采,奈何?”鸱夷子皮道:“齐自丧师于吴,而高国、鲍晏之徒皆咋舌退矣。谁则为子敌者?”田常道:“鲁中宰子我,实鼾睡于常卧榻之侧,常是以不敢即安。”鸱夷子皮因俯而思,复仰而叹道:“宰予鲁之闻人,子非其敌,盍往从之。”田常道:“常非不欲从,势不可也。”鸱夷子皮道:“姑缓,吾为子图之。”遂暗自思道:“昔吾在越时,子贡实盖吾功,吾腐心切齿不能忘。况子贡每称宰予,今吾得杀宰予胜于杀子贡多矣。杀宰予则鲁国之士,皆不敢正目而觑吾。”田常再四促道:“愿闻妙计。”鸱夷子皮道:“姑且缓,吾终为子图之。”田常不得已抑郁而归。有诗为证:
当时旧恨未能除,假手朋侪绰有余。今日杀机先已动,预知一似釜中鱼。
简公谋于子我道:“田常虽谢政事,志终不悛,外托待罪之名而中怀机械,为之奈何?子可为寡人率兵攻之否?”子我道:“田常诡诈百出,且当缓图。”简公道:“彼既称待罪,士卒懈体,不疾诛之更待何日?”随令子我当夜以甲士千人,伏于朝门外,俟其来朝擒之。子我再三力谏,简公决意要行。子我只得勉奉令旨,集兵千人伏在朝外,以俟田常进朝。分明是:
安排陷阱寻凶豹,整顿丝钩觅巨鲸。
说那鸱夷子皮怀恨子贡,因此迁怒在子我身上。自从听了田常那句话,也不待田常去请教,他自口着门客日日在子我前后左右,探听消息。口口子我只是睡在那里,毫无动静,就有些商量,又是密密与简公说的。这是简公合该数尽,鸱夷子皮寓所门首,凑巧有一军家居住,未免有警觉。鸱夷子皮疑惑,顿然省悟,乘夜进城,到田常门首,那两扇大门早已紧闭了。鸱夷子皮想道:“他想也知些风声,或者关了门在里面做些手脚,不然世上那有这等昏暗的人?”遂去唤醒了门上人,叫他禀道:“鸱夷子皮为机密事,特来求见。”管门人进去禀时,那田常正在睡梦之中,听得说了鸱夷子皮四字,又听得说了机密二字,惊得魂不附体,痴呆了半晌,方才叫“开门快请。”田常迎接鸱夷子皮进去,见礼坐定,鸱夷子皮问道:“成子知今夜之利害乎?”田常道:“其实不知。”鸱夷子皮道:“子与宰予势不两立也,子不谋人,人必谋子。今闻宰予伏甲士于朝门之外,必为杀子。尚不思所以御之,丧无日矣。”田常再拜道:“常之再生,先生之赐也。敢问计将安出?”鸱夷子皮道:“彼虽设伏,但朝臣颇多,难以辨别。齐国惟子独贵,入朝旌节在前,彼必见节以起伏兵。子可弗往,须先使一健士持节前去,以起其卒,然后率家丁往攻之,则破之必矣。”田常忙集家徒及卫从者,得五百人,先令族人田逆持节以起子我之卒。果然简公之令竟被鸱夷子皮猜破,众士一见节至,纷然而起,又寂无一人,众皆惊愕,莫知所措。不一时,田常之兵冲突而来,便混战于朝门之外。但见:
灯火齐明,剑戟森列,乱纷纷马骤人驰,都成汗血之迹。闹嚷嚷枪来刀往,无非金铁之声。头颅已落,口口口口口口手足半连,反自晕昏不醒。个个是焦头烂额之客,人人受天罗地网之灾。
子我之卒大败,田逆率众围子我于庭,残其左臂,田常遂弑简公于徐州。此齐君自取,非子我无谋。子我闻之大恸道:“吾闻‘德不充者,不可以经世;学不至者,不可以济人。’今予身困于鲁,谋屈于齐,是亦道义之辱也。吾务修吾德而已矣。”遂逃归鲁,卧隐于东山之下。后世习子我之学者,独宋陈希夷得其嫡派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