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时狱囚中有一个囚犯,命口口阻,好端端坐在家里,与其妻琴瑟调和,居处相爱,也是为人在世一桩快活的事情。其妻虽有几分颜色,平常也极肯守自己的闺门法度,绝无淫奔呆心,贪嘴恶态,不知怎么一旦有官符照命,朱雀飞星,偏生凑巧,都落在这个人身上。忽然生一件横事来,将他吃敲吃打,受刑不过胡招枉认,定了这天条大罪,监禁狱中,就如不见天日一般,真好苦也。正是:
到了那宪章口内,受了这枭首罪名。凭你是绝世雄夫,当场豪杰,便呼地断没个土地阿公。怜你叫破喉咙,从地上伸出手救离了黑狱风波。即问天,缺少个九天玄女。因汝身遭缧绁,自天中侧着耳,辨白了奇冤根脚,安得遇龙图包侍制,只好餐蟋易鬼头刀。说起也魂断,跗之亦肠断。鸟飞来不敢过去,草逢春怎肯抽芽。夜间伴着些没头没脚的怨鬼做夫妻,日里对着些如虎如狼的禁子为兄弟。即使楚霸王到此时,不能叱咤喑呜,只索要低头伏气。漫教观自在遇这日,枉说佛力洪深,那个来救苦济难。饥时没饭,蛔虫也钻出数十条。寒处无衣,肌粟也冻成几万个。要死不得,求活尤难。莫说权柄都在减刑官,须知平反倒繇司狱吏。
这冤囚自枉受了这重罪,上天天无路,入地地无门,监侯秋后取决,怕不引颈绞刑,这冤恨焉能得雪。幸喜青天有眼,遇着一个好人。你道是谁?就是那支父。每常间有事,到于狱中公干,见了这一个冤囚,明知其无辜受屈,心甚不忍,时嘱禁子狱卒,教他好生看管。因有这分情面,衣食稍足,苦楚虽不能尽无,比众不同,其妻子常得出入牢狱,不时相见。时值恤刑按临,冤囚还指望支父再得进来嘱付他一声,求他一个方便,得离牢狱,超豁沉冤。谁知支父是个刑房,乃恤刑的正管,要出文书,送册籍,答应官府,忙忙然,并没半点闲空,那得功夫来到狱中,心里时时挂念这个冤囚。你道这支父与那冤囚非亲非故,非友非邻,又不受他半分三厘银子,又不吃他三番两次东道,为何恩顾得紧?此正是支父积德累仁的好处。不期冤囚在狱中双眼望穿,不得支父一见,自分必死非命,过铁不免,好不心里恓惶,泪如泉涌。恰好其妻子提了一篮饭食肴馔要进狱中,只见管狱的禁子原是没面目的,每常见他妻子来时,即便开门放进,走到面前,夫妻两个还好说句知心话儿,消愁解闷。到了决囚时候,狱门分外防守,官府法度虽紧,然而何官无私?况他妻子日日走惯,便开门放他何害?那班架子把住狱门,恁他哀求决不肯放他进去。不惟官府紧急,也只因支父长久不来分付,这些人把冤囚众囚一例看待,不比先前了。正所谓:
世情看冷暖,人面逐高低。
却说冤囚思量平白遭冤,决囚在迩,苦痛无伸,在那边啼哭。微闻得门外叫呼之声,心知是自己的妻子到了,被狱卒阻住不得进来,便想道:“这就是咫尺天涯。想罢意欲向前恳求开门,又恐多人嗔责,只得含痛悲恓,呜呜而哭。其妻求之不止,被这班狱卒们撒村使狠,要抢他手中的饭食,只得暂退。恰喜事有凑巧,那支父抱了别项一宗文卷,正要来见狱中的狱官说话,看见这个妇人,认得是冤囚的妻子,因而叹道:人家谁无妻子,偏生这个女眷,生得命苦,出头露脸。我向来事冗,不曾去看得他的丈夫。今日来又因文书旁午,未曾拿得一二两银子把他使用。古人云:有心不在忙,明日送来也未为迟。其妻认得走来的是支父,即忙放了饭篮,向前敛衽叫道:“支相公,向蒙盛意,常得进狱中送饭,见我丈夫一面。今日被这狱卒哥再三阻住,不容进去,还求相公方便,容妇人进去一见,感恩非浅。”支父听罢,便道:“娘子你且少待,我就去与他们说。”其妻连声答应,立在一旁。支父便去叩门,狱卒只道是其妻再来,十分辱骂。那支父也不回他一句,狱卒口中喃喃不休,勉强到洞门里一觑,看见是支父,忙赔笑脸说道:“不知老爹到来,有失迎候。恕罪!恕罪!”即忙开了狱门,支父怒道:“谁与你作此行径,我平常何等看待你们?便有这冤囚,相烦你们好生看待,缘何他的妻子送饭,不容进来,是何道理?”狱卒道:“小可自蒙分付,日逐与他酒饭,他妻子来时,百忙必定开门放进,何曾有此事?冤囚在里面,可以质对。”支父道:“这不是转眼活赖,你去看那门外站的人是谁?”狱卒已知事露,不敢强辩,大家自认不是。支父道:“你们这等薄情,已后再若如此,安肯和你干休?我本欲就去看他一看,恐怕担搁,有误正事。且去见了狱官,完了公务然后就来。”说罢自去。这些狱卒又因支父分付,敢不遵依,连忙赔了笑脸,如接院君相似,其妻始得走进狱门,见了冤囚。夫妻相会,十分苦楚,又备说支父的好意。冤囚道:“支公盛德,愧无以报,他既然有这好情怜我,决肯替我开豁。只是我有句话要与你说,又不好启齿。”其妻道:“有什么分付?”冤囚说到口头又止住了,叫道:“我的妻,教我怎么与你说?总说之时,又道我身遭牢狱没了志气,只是不说罢。”他便呜呜咽咽哭个不了,其妻道:“我与你相见之日能有几时?有话今日不说更待何日?”那冤囚一听此言,五内寸裂,不觉昏殒在地。这正是:
话到伤心处,悲来奈若何。
其妻急忙扶起道:“丈夫,你如今受了这个冤屈,痛苦无伸,倘若官府决要执法,活得一日是一日,活得一时是一时。且逐日逐时捱去,万一青天见怜恤,刑老爷笔下超生,我夫妻还有团圆之日,何必过多烦恼,徒损精神,有话必须明说,如何半吞半吐?”冤囚一头哭,一头说道:“妻呵!你可依得我说,我的性命还可保全;你若不肯依我,我与你再无见面之日了。”其妻泣道:“常闻女则出嫁从夫,有话但说,怎敢不从?”冤囚虽然到此,还是怕羞,扯住其妻,附耳低声道:“你若有心救我,也不可惜此身体。我看支老官要出我罪名的意思,你明日在家可安排几味时新肴馔,着人请他到家饮酒。”那冤囚说到其间又哭起来,其妻道:“有话大家商量,不要哭了。”冤囚道:“饮酒之间,你便以身事之,倘若他肯用意,或者我还有生日,这是背水之计。”其妻道:“若论与人偷情我决不为,今因救丈夫性命,也顾不得失节了。”说罢即走出,冤囚又哭殒在地,幸得禁子扶起。是日,支父的文卷完了一宗,又是一宗,重重叠叠,不得闲空功夫去看那冤囚。次日,支父在家中取了一两银子,要送冤囚,心里想道:此银送到牢中,端被这班禁子起发去了,不如不送,我毕竟送与其妇,任他自去买办,可送进牢中到得实惠。即便往到他家,其妻正在买办,安排东道的光景。有诗为证:
非关彼妇好鹑奔,总为槁枯遭厄屯。欲买一尊随乞爱,将邀半席暂希恩。
难同红粉杯中计,只为愆尤狱底惛。敢藉春风沾雨露,庶资法力覆冤盆。
支父就在门首见了其妻,便道:“昨日有公务未及去看得你丈夫,今日还有事忙,聊以白银一两奉送尊夫盘费。”其妻笑嘻嘻的走近身边,双手接了,便道:“多谢盛情,只怕我丈夫无福受用。”支父道:“我送与他的,怎么不受用?”其妻此时装出许多妖娆勾引的形状,便应道:“他虽受用了,其如命在日前,无人搭救。”支父道:“有我在此,怕什么死罪?”其妻道:“支相公,罪名已定,恐怕难好挽回,动问相公,我丈夫还可救么?”支父道:“不难。”其妻道:“既可出豁,请到中堂尊坐,商量一个计策。”支父道:“你家止有一个女子,我若进来,岂不被人嫌疑?”其妻道:“人家谁无亲戚朋友来往,况奴家又蒙见爱,怎么说到嫌疑二字?”支父一听此言,心中自想道:我好意待他夫妻,怎么其妻反思邪事?正色道:“小娘子,你适才所言,我岂不知?但我是一个正直男子,耳朵中厌听邪淫之事,你这般见识,从那里说起?”但其妻原不是这样人,只因丈夫强他,故有此事,见支父拒绝,满面羞惭,就将丈夫所嘱的缘故从头告诉。支父道:“坏了一人名节,救了一人性命,我断不为。若如今减刑老爷出你罪名,不消说了。倘若不能,我拼得赴汤蹈火也要救你,你且放心。”说完便走,其妻道:“支相公,你平生仗义疏财不必说了,我丈夫之事恐一时万不能勾,将若之何?”支父道:“我今后若不救你丈夫,管取前程短塞。”誓毕,拂衣出门,冤囚之妻也不苦留。正是:
从空伸出拿云手,提起天罗地网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