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赵简子明明晓得玉也是该贵的,心中甚是不服,为因没有一篇说话可以胜得他,所以只得郁郁而散。不过数日,王孙圉辞了晋君回楚复命。免不得昭王自有一番慰劳的光景,同寮亲友自有一番探望的光景,父母妻子自有一番叙别的光景。这也不必细讲。从此之后,那一个不说王孙圉善于辞令?所以,昭王也就重用他了。后来圣门都把这句惟善以为宝的说话,将来做个证据,可见玉是断不该宝的。有诗为证:
三湘荆楚信多才,晋国公卿何太保。言内输赢今已定,欲求反尔再生来。
数十年后,生出一个卞和,住在荆山之下。自从生他出来又没什么传授,他偏生会相玉石的好歹。一日,望见荆山顶上发出异采来,他急忙走去看时却正是一块美玉,尚然孕于石中,他就取将回来。想道:这般美玉也不是寻常人家用的,况且当今国王甚是好收宝物,拿去献与他定有重赏。那时楚国正是厉王在位,卞和竟将此玉去献与厉王。呈使玉工相之。工人道:“此乃石也。”厉王大怒,把卞和刖了左足。那卞和只指望得些赏赐,岂知倒受了一场痛苦。不过数年,又是武王立了。卞和又捧玉去献,玉工相之,又道是石。武王又把他刖了右足。再过数年,是文王立了,卞和抱璧而泣。王使玉工破之,果是至宝。故此人都称为和氏璧,后来做了传国玺,便是万世的至宝了。这且不必多讲。此玉在楚不多时,又归于赵。那赵正是赵简子的子孙。因韩魏赵分了晋国,故此他也是一国之君了。那时秦国最强,欺心来要这璧,曾许把十五城与他兑换,赵也只是不肯。后来商量已定,遣文臣蔺相如为使,持璧到秦,与他交割那一十五城。那秦国其实是骗赵的。蔺相如预先使舍人怀璧归赵,自家单身在秦,不怕秦不送他回去。及至那秦国起兵伐赵,要夺这璧,赵又有武将廉颇杀得秦兵大败而去。秦国也只得无可奈何。赵国全亏着这廉蔺两个人。后来赵王去封禅西岳,那西岳神降言曰:“汝祖简子有功社稷,他曾一心想慕白珩不能遂愿。上天怜其勤劳,故降此和璧与汝子孙世守。此璧繇楚入赵,况又美胜白珩,这便是报简子的勋劳了。那卞和就是王孙圉的后身,因他作此夸诈之言,故两次刖足,所以治其诳语之罪。蔺相如就是观射父的后身,廉颇就是倚相的后身。只因美玉原是天地的精灵,比那些玩好的物件不同,故上天降此二人来辅助汝赵。保守此璧,尔国宜善待之。”赵王封禅已毕,就将这一段始末缘繇刊碑立石于西岳之上。故此登临西岳者都能传说这段故事。其余世人多未尝见云:
谩将美玉比贤人,上善曾闻旧楚臣。试问祯祥传国玺,缘何万祀不生尘。
总评:周家祭宗庙,必陈宗器。若说玉不必宝,则天球赤刀是何物欤?岂文武周公尚有失欤?王孙此语大宜商量。
又评:后来卞和廉蔺一段,殊不可信。说来又恰恰如是,使人不得不信也。佛家轮回报之说,岂春秋时先入中国邪!
二子路问强
侠烈才称男子,精奇始号英雄。像心率意笑周公,礼法全然不懂。
不羡功名熏灼,还须学问消融。有才无学总归空,反把凶灾受用。
这首《西江月》是单道那好刚使气的,往往容易受祸。你说世间最可恨的第一是这些柔眉阴险之徒。那一样心直口快的人,肚肠又干净,作事又爽利,为何容易受祸?只因他性忒条直了,一毫也不去提防别人。那些人偏又暗暗在那里算计他,故此不能免祸。若是真正豪杰,就受祸他也不懊悔的。况且,那一个不羡慕他?那一个不钦敬他?决不像那起柔媚阴险的人,大则骗些富贵,小则讨些便宜,旁人正不知唾骂了多多少少哩!正是:
未受世间半点亏,自知难免千家唾。
却说当初汉高祖驾下一个臣子,姓彭名越,初为梁相,后来竟做大梁王了。他英武绝世,勇力过人,真个是虎豹处深林,蛟龙居巨泽,人人畏服,个个胆寒。所以,他归楚则楚王,归汉则汉帝。那汉高祖全仗着彭越与韩信、英布这三个人的力方才灭得西楚霸王。论功行赏,彭越正封做大梁王。那高祖心中只是有些疑忌他。你说他是个有功的人,为何倒疑忌他起来?高祖想着他们夺得项王的天下,也夺得我的天下,故此一心倒要除了这几个人。那彭越自恃着有恩德于汉帝,汉是决不负我的,倒没一些算前算后之意。不料汉家先把韩信杀了,次后就轮着彭越,不由分说竟自将来醢了。那彭越这一股怨愤之气如何肯散?肢体皮肉虽然斫做肉酱,却一块块飞动起来,竟像不肯死的一般。那些汉人见了都慌得不耐烦,连忙把这肉酱倾于江中,只见那些肉酱都纷纷化作小蟹而去。所以,至今流传都把江口小蟹唤做彭越。有诗为证:
英名盖世莫能俦,却笑英豪惹祸尤。空将肢体供刀刽,落日螃蜞水上游。
如今再说一个身虽被醢,却不曾变作小蟹的。话说春秋时鲁国卞邑人,姓仲名由,字子路。他一生禀性坚刚,赋性粗鄙;一心里专好着勇武拳力,浑身上都是些伉爽直气;语言有信,作事不苟。他家中是个村居,离城百余里,祖遗数棣破屋,更兼几亩瘠田,自耕自食,分明是乡农人家。只因他父母二人俱已年老,服习不得农务,身子空闲了,又思想与亲戚朋友常常往来,才好消磨日子。只为家事又不丰饶,不好说要移到城里居住,恐怕移进城去并无倚靠,何以为生?那子路体着父母的心,竟去城中赁一所空房,择一个日子,把家伙什物都搬了,来请父母二人进城居住,自己仍旧在郭外耕种,以为养亲之计。隔不得三日五日进来,定省一番,移柴运米,那一件不是子路亲身自做的?所以,卞邑城里城外的人,那一个不称赞子路,道他负米于百里之外。那子路虽然是个有力的人,也难道再没有疲乏的时节,怎当他一片真心实意,所以一些也不觉得劳苦。你说他负米时怎生光景?但见:
迢迢旷野,冉冉长途。度阡陌转旋顺,意浑忘肩背之艰,过村落来往如飞。不觉步履之苦,果是欲全一片心,全然不费三分力。
只因子路言行诚实,遂哄然名重一乡了。总是当先日的士人君子,就在畎亩之中身体力行的,不似后世这班寻章摘句之儒,略识几个字,便就裒巾阔带,终日摇摇摆摆,游荡过了日子,把田园世产都抛荒了。假如子路这样人,便是真正君子,所以卞邑这一方就推尊他做第一个人物了。子路自己想道:“像我这样行去,自然是第一流人,难道世上还有高过我的?只我耳朵内常常闻得鲁国有一大儒,号为仲尼。他设教于洙泗之上,我少不得也要与他比一比手段。过了数日,只见子路冠雄鸡之冠,服猳豚之佩,又将长剑一把系于腰间,将去往见仲尼,乃先向父母处禀知。那父母见子路这等一个妆束倒吃了一惊,乃迎而问之,道汝今日为何盛服而来?子路道:“由闻鲁国仲尼当今之大儒也,由欲与之比德度力,决一胜负,非盛服不足以壮吾之威。”父母也免不得分付他几句小心谨慎的说话。那子路昂昂之气那里背住,别过父母,竟自往洙泗去了。正是:
养成鳞甲思吞世,安排牙爪欲惊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