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时子文虽是新进名重一时,就是楚国世臣也没有什么人了。楚国惟有斗姓世为卿大夫,有功于楚国的,正是若敖氏之后。只因伯比已死,并无子孙,其余宗族人丁颇多,有才干者实少,楚君常常思念若敖氏之功,对着群臣道:如今伯比死后,既然无子,族人如有可用者,卿等亦当举荐一人,俟朕采择。时令尹公子元出班奏道:臣有家丁一人,他曾服役于伯比处。先年伯比在郧,曾通于郧女,已经有孕,后来未及生育,伯比先归。不如前遣一人去郧探听,如郧女果曾生子,这便是伯比的遗腹,若敖氏的嫡派了。楚君准奏,遂面谕公子元,着他即遣家丁往郧打探详细回复。子元领命出朝到家,即唤家丁当面把上项事情一一与他说了,随赏了他些盘费着他往郧前去。正是:
为念先臣兮,不忘后臣。传说死臣兮,曾留生臣。微臣有闻兮,上奏吾主。主君遣臣兮,臣又遣臣。
那家丁到了郧邑,一连打听数日并无影响。你说这家丁原是跟着伯比来过的,为何也没处寻问?只因这些私通的勾当,即便人人晓得,若明明说了,便有是非口舌,故此没人敢说。况且隔了二十余年,这班前后左右的人,都不是昔年那起熟识的了。真叫做眼眼觑生人,去问那一个好?不意中恰好间壁那个邻妪还在,其时已九十多岁了。到底婆子家的口嘴不十分谨慎的,七搭八搭说了出来。又道家中不好留得,拿去撇在梦泽,后来遇着郧子出猎,收了回去,大家传说是老虎养的,其实不过只吃得老虎几口乳。若要根究他的死活,必须去问郧子,便有下落了。家丁得了此信,竟到郧子衙中,见郧子说道:“小人奉令尹之命,到郧邑来访求伯比大夫的遗子。闻说弃于梦泽,得蒙府中收养,不知后来存亡如何?”郧子道:“我那日出猎之时,果见一个小孩子在地下,恰好老虎在那里乳他,实是怪异的事。因此带他回来抚养长大,就替他取个表字,唤做子文,又替他捏个姓名唤做彀于菟。如今现在国中为大夫,难道你们不晓得?只想那个名姓也就该明白了,我却不知他是斗大夫之子,缘何到在此处?”家丁也把前番私通,邻妪抱弃之事说了一遍。郧子点头叹道:“真是奇事。”那家丁辞了郧子,转到楚国,便去回复令尹,把初时访问邻妪,次后访问郧子的话一一说了。公子元大喜道:不惟斗室有后,又替国家举了一个贤人。明日早朝就把此情奏与楚君知道,楚君大悦,即宣子文到来,命他继续若敖氏之祀,依先赐他姓斗,还要商量与他改名。子文上前奏道:“人生在世,凡事俱有定数,不若存臣原名,以示不忘本之意。姓则须复,名不必改。”楚君道:“卿言甚是有理。”竟把原名之上加一新姓,凡是一应诰敕,与夫疏草之类,上面都写作斗彀于菟便了。子文出朝,文武官员尽来作贺。子文先去谢公子元。那公子元见了子文,极口赞美他的才德,又道前日差去探信的家丁,原是令尊的旧役,如今也送还大夫。子文道:“正要商量遣人去迎接老母,此人路途颇熟,若得见赐这是极感盛情的了。”话毕散去,子文回至家中,即忙就差旧役家丁去接母亲到楚国来奉养。自今已后不称郧女,竟称太夫人了。不过几时,太夫人自郧接到,那太夫人并不曾认得了文的面孔,子文也并不曾认得太夫人的面孔,母子相见宛如梦中。过了数日,家中女眷们细细讲说,才晓得伯比正为相思而亡,太夫人不觉愈加伤感。诗曰:
永诀孩提二十年,常思无地可求全。天教母子重相认,不见槁砧倍惨然。
那时楚国中人,个个把子文的这件事传作新闻,只有子文一个族人斗般,他自恃有些小才,希图继袭伯比之后叨窃富贵。不料公子元去访求子文来,把他原自干搁起了,因此怀恨在心,一日挟了匕首把公子元刺死。楚君闻之,立刻把般斩首示众,就命子文为令尹。那时,正是齐桓公摈楚之时,楚国多难,子文极其勤慎。因子文做了令尹,那些大小官僚都道他是虎种,毕竟凶狠的。他却缁衣之衣以朝,鹿裘以处,未明而出,日晦而归,朝不谋夕,家无盈积。自毁其家以纾国难,绝无咆哮之意,意不像食虎乳的。他在国中治兵也不曾杀戮一人,绝无暴戾之态,那里曾像吃虎乳过的。做了几年,致仕家居,朝中无人任事,又起他去做令尹。做了又罢,罢了又做,所以当日都说他三仕为令尹。三已之,他也并不曾形于颜色。他的下首正是子玉,那子玉为人傲慢,人人怪他。惟有子文与他交代之时,必竟和颜悦色,把旧政一一告他。真所谓:
老成谋国多忠慎,不惮殷殷诱后人。
子文居家极贫,甚至炊烟不继。楚君知之,每每将脯一束糗一筐以馈子文,子文即逃往深山中避之。楚君见子文逃避,不敢复馈,子文方才回家。家中人私下问子文道:“何苦若此?”子文道:“国中百姓多有不足者,我安得独取富焉?”故此家人们也都不敢劝他了。自奉甚廉,事母至孝,一生忠慎清介,老来无疾而终。后人有诗赞曰:
身居宰辅抱深心,只积清心不积金。博得高风千古在,欲从后世觅知音。
总评:从来未有以老虎为乳母者,有之自子文始。当时姜口弃后稷于冰上,飞鸟以翼覆之,则飞鸟即后稷之乳母矣。两种乳母俱来得甚奇,而后稷令尹两人不闻有报乳母处,亦可谓千古遗憾。
又评:子文身为元老,即国君有赐亦不应逃。不然,后世老臣俱有存问之例。睹此皆有愧于子文。吾以为不如把子文骂做矫廉,还好使后大老有着脚处耳。
八孰谓微生高直
国风渐靡柔,人性亦纷凿。与物相为构,荡乎流莫着。
理斫气自消,神威形安托。敝哉抱空质,俯仰多愧怍。
却说人生于天盖地函之中,日照月临之下,岂非甚大甚贵?若是昏聩之人,徒知其生,不曾明白那所以生的缘故,母惑乎形生虽存,犹之遄死一样。吾谓人在世间,既邀造化之幸做了人,具了五官百骸,知觉运动,必须要将那平易简率之理,藏于身心性命之内。如喜怒哀乐、是非好恶,乃人生必不少的。若能耿直为性,不偏不倚,无曲无私,何畏何惧?坦坦然,一味正大光明,诚信笃敬,直道而行。以之事君,自然勿欺;以之事父,可称大孝;以此交友,不至不信;以之处乡党邻里,岂有不能和睦?以之出仕治民,必无贪污酷虐。可见人之真直,无往不利,触处皆通,焉有横逆之来,为身名之累?故孔子尝说道:人之生也,直罔之生也。幸而免大圣人立言立教,无非要人是曰是、非曰非,有曰有、无曰无,真真实实行去,一毫不容以假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