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微生高别了女子回到家中,好不欢天喜地,乃道:这段姻缘岂不是从天而降?可见人生于世要做好人。我微生高若平日不施恩全信,为人不好,这女子怎肯就肯倾心向我。然而,成事在天,谋事在人。我那日若不转去借火,那女子那里认得我是微生高?两人应该契合,自然天缘辐辏,不假人为。心中好不快乐,说罢抬头起来一看,天色正是未时光景,便性急起来道:怎么等得到那时候,此去桥下竟有一里多路,走得到那里,谅来也差不多了。纵然还早些,宁可我去等他,不可令他先到。随即掩上柴扉,缓步前行,到彼践约去了。有诗为证:
有侣美洵都,偷期学燕雏。抒怀不用瑟,结爱恰松襦。
伫望真何在,相怜岂有虞。鸾骖应乍至,始惬梦云图。
微生高来到溪旁,天色尚早,或者到渑水河上看看水势,或者到溪中桥下闲步一回。你道桥下是有水的,只好在桥上走,怎么桥下也走得?原来山溪与河道不通,此溪出水便通渑河,因他的发源不远,一经大雨之后,随发山水,其势颇急,过往之人俱从桥上行走。数日之内水已发尽,溪中便干,止有一股清流,却是纵步跳得过的。所以,过往的人不去走那危险的高桥,只望溪中稳便的所在行走。设使天道亢阳,山中发起洪水,比那雨水更凶十倍,这便是百年稀有之事。微生高桥下闲步良久,看看红日衔山,归鸦绕树,已是薄暮光景,睁了这两只眼,呆呆的望着溪上,何曾得见一个人影走来?心中暗忖道:日间这等相约确是真情,及至此时不来,难道这女子作耍我不成?也莫管他,这是百年大事,关系匪轻,既然期约定了,好歹决要等他来。不多一会,只见一个渔人负网而归,微生高远远望见,错认做女子,心中好不欢喜,走到面前方知不是。那渔人说道:“你这官人,从何而来,在此做什么?”微生高道:“有事在此,你莫管他。”渔人道:“不是这样说,此时天昏日暮,恐怕你是吃酒醉的。
刚刚一两日前下了大雨,今夜溪中必然发水,万一你沉醉,跌倒在此桥下,四顾无人,有谁扶救?倘若溪水发时如何是好?”微生高道:“我不醉。不妨,不妨。”那渔人也是好意思与他说知,微生高佯然不理,渔人径自去了。少顷,天昏地黑,月淡云迷,微生高道:“这女子想被父母拘碍不得脱身,或者夜静些来,一则免人看见,二则可行欢娱之事也未见得。”正在沉思,忽听得远远的有潺潺水声,初时尚疑道:夜静时渑河水响,这里也听得见的。说未毕,其声渐近,始信适才渔人之言不谬。意欲走到堤上避水,又算计道:此水谅来不大,就在水中站立一会,待女子到来,见我不逾半步,牢牢在桥下立于水中,方显我是个真诚笃信的君子,有何不可?又想道:此水来得势凶,大得紧,也是难事。正犹豫间,水势奔腾,快如飞马,好不凶险。但见:
清溪号怒,巨浪奔腾,力可起蛟龙。滔滔直滚,势能追骏马。浩浩横冲,聒耳繁声,似沙场上齐鸣战鼓。迎眸皓色,如坝桥边满砌银塘。奋飞去,拥数里黄沙。搏激来,卷一堆素练。却是那支祁作祟,竟非关河伯施为。欲火千层烧夜壑,痴人顷刻丧洪涛。
说时迟,那时快,微生高被水冲激,立脚不牢,是不能走离桥下的了,只得紧紧抱定桥柱,口中尚道:“我虽不怕此水,但恐此女来时怎么到得桥下相会?正说之时,水越大了,微生高支持不过,只得偎着桥柱,把下身衣服拴在桥柱之上,仍旧抱了其柱,不多时水已没过胸脯,不觉呜呼哀哉了。奈他一点真性不移,一双手犹自抱着桥柱。后人有诗叹道:
无端欲作有情痴,胶柱轻生不再思。只恐蓝桥缘未了,水晶宫里续鸾诗。
次早,近村人家相传河内有一人抱着桥柱被水淹死,纷纷都来观看。昨日那个渔人也来说起,昨晚此人不听我说,果然被水淹死了。只有那女子闻了此信,心中好不苦楚,自想道:是我误他了。你道这女子起初实有一片真心,为何期约定了倒言而无信起来?只因日间在路上两人说话,被父亲看破了,将晚持了银子正要赴约,被父亲责叱,不许出门,不得如意,以至微生高抱了桥柱而死。这些地方上人都巍他平日为人正直,多行恩惠,怜他死于非命,各人捐赀置棺椁衣衾,皆从其厚就葬于渑水之上,至今坟墓在焉。设使尾生为人正直,自无私欲相缠,那有溪水之祸?呜呼!人生世上,安可不行正直,而专事诈伪为哉?
鸳牒藏名山,觅绿勤探讨。惟有夙因人,不期成燕好。
缠绵此琴瑟,杳名溢夏潦。相逢未为欢,不学殒霜草。
世传尾生事,鄙欤弗恰老。或曰抱柱逝,如乘槎入岛。
总评:微生高乞醯于邻,还好冤做直处,大不该与女子相期。凡是行奸卖俏之事,专施小惠,以邀结人心。孔子评由孰谓二字,极其畅绝。
又评:或曰不逾期而至,已逾期而不返,直欲淹死,岂不是直乎?吾谓其色心已迷,忘其性命,非是不爽约也。
九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
富贵业,英雄血。事功烨,声华歇。大块繇来愚弄人,无端枉把心头热。须达观,宜早决。眼前谁见谁优劣。锦衣美食薄于霜,道义文章坚若铁。君不见松柏才能耐岁寒,浓桃艳李三春孽。又不见苍苍空碧近自然,瑞霭飞霞终消灭。岐路中间须认真,去来莫费闲周折。滔滔浊世积埃尘,清修端把身心洁。明明端简岂相饶,天地无声芳誉彻。
此调正是说富不如贫,贵不如贱的话。若能富而好礼,贵而下贤,这样的富贵便胜于贫贱人千百倍矣。究竟那富贵人自己防闭又疏,旁人忌刻又多,未免终有受祸的,怎如得身居贫贱,反可以傲世肆志,无挂无碍,逸乐逍遥,上不臣天子,下不友诸侯,并没有职业担忧,亦没有家私牵累。只是那“傲肆”两字到底也不可用尽,若是一味傲肆的时节,觉得做人也太罔些,作事也太亢些,其实是个正气好人。只因这些已甚之行,虚憍之气,却教世上人当不起。他便痛心切齿,以图报复。你既骂得他倒边,他也处得你彻底。正叫做癞子吃猪肉,还图什么人身?这些小人原是不要好的,至于酿成大祸不可挽回也。都是君子们自惹出来的,难道还怨得人?任你极贫极贱端的难免祸患,这也着什么要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