闵母此时心甚焦躁,惟恐担延他的父亲在面前,万一把新绵翻了,走来走去,忽然一阵大风,东廊之下吹起芦花恍如雪片,向前一看,见那只板箱里还有数斤,原是起初翻褥子剩余的。随把手儿放下去一捏,软滑细润,洁白如绵,遂起他的一点恶念头,哈哈大笑道:我为这个小冤家翻件衣服,思量了许多时候再不停当,谁想这些芦花就在眼前,从今以后他也有衣穿,我再不费心了。便唤闵了脱下夹衣来翻绵。闵子欣然脱下暗喜道:母亲回嗔作喜,这番必定有绵衣穿了。身上止穿得件单衣,依旧立在门外,冻得七死八活,遵母命不敢走入中堂。偷眼一望,翻的竟没一些绵子,乃是芦花,用几根绵线缝绊,如衲衣相似,到晚始完。其风益大,闵子忍不过这样寒冷,情极无奈,走到灯前问道:“母亲,绵衣可完了么?”那闵母将衣丢在地上道:“好性急,赏你这件尸皮穿去。”闵子不敢则声,含了一双眼泪,穿了芦花翻的这件衣服欲走出门,闵母又怒道:“天色晚了,不要与两个小兄弟出外顽耍,敢是装些鬼声惊杀他们么。”闵子急急转身与兄弟说说笑笑。
却说继母妒性,自己有了儿子,便把前妻之子,乘丈夫不在家中百般凌辱,如日常丈夫在家中自有许多甜言蜜语。那闵子一味纯孝,所以毫不介怀,亦不形诸声色。当晚闵老醉归,闵母迎着道:“你因大儿子没了绵衣,再三分付,我带病翻了,他就穿在身上。”闵老笑嘻嘻的应道:“多感娘子好情。”便呼闵子过来:“还不拜你母亲。”闵子连忙唱喏,闵母假意答道:“照管孩儿,是我做娘的职分所当为。”闵老愈喜,又将闵子身上摸一摸,笑道:“果然翻得好,为何手还是这样冷的?”闵母急应道:“绵衣翻完才穿上身,少不得就暖起来了,何须性急?况你又吃醉了,自然不胜其热。”闵老道:“是。”说罢,归房安寝。次早,天气微和,闵老又要出门去游耍,闵母故意阻道:“你怎么做人只管恁自己心性,再不顾别人死活,倘损儿辛苦生起病来,如何是好?”闵老答应道:“多蒙娘子好言,今日与人相约不可不去,日后无甚紧要,不行便罢。”那闵子在旁知道父亲决要出门,将车上所用的绳索构木一一安排停当,站在门前只等父亲上车。闵老自娶继室之后见他正在芳年,容貌颇好,说话又会奉承,儿女之态固不能免,两个缠了半日,方才起身。行至中途,忽然狂风大作,刮地而来,这回好不寒冷也。但见:
愁云黯黯,怒霭重重。木落高秋,白雁风声萧瑟。山昏薄暮,清猿林色凄凉。紫蓧垂花,青松折口,豺狼无处可存身。巉岩走石,峻岭飞沙,虎豹此时难伫足。踏磴樵夫,急归来,绊倒了半肩柴火。泛江渔父,忙理楫,惊动了几尾鱼龙。披氅神仙,权归洞府,抵帷卧客,震醒藤床。真个是昌黎风雪阻蓝关,恰还如韩信乌江追项羽。
闵子到此时节未曾行得几步,靷索不觉脱下,车儿倒去了一段路。闵子还在后边,抖擞衣袖,整理芒鞋。闵老见车儿不动,回头看见闵子,尚嫌他失于检点,大呼道:“快来推车。”闵子因身上寒冷,这件芦花翻的衣服,一些些都坠在四角,仍旧是件单夹之衣。你道值此寒天,又加之以刮地狂风,冷也不冷?闵子不敢违命,挣扎上前御车,行了又不上数步,靷索又脱下。闵老如前叫他御车,闵子到此手足俱僵,力不能胜,不觉流下泪来。闵老看了心甚不忍,便道:“汝母劝我不要出门,我不听他,谁知你这般畏冷?难道你身上穿了绵冻了这一套模样?”将闵子拽上一把,止得这件夹衣,便问闵子道:“汝母说是与你翻的新绵,为何身上这等单薄?快说与我知道。”闵子道:“孩儿只因天道严寒,故此失靷,望父亲恕孩儿不孝之罪。”闵老听得可怜,再三问其缘故,闵子意欲支吾过了,又恐人说以为诳父,只得低低说道:“衣内都是芦花,所以不暖,并无他故。”闵老道:“汝母说你衣内都是新绵子,怎见倒是芦花,岂有此事?”便把闵子所穿的衣缝用簪脚挑开看其虚实,忽然一个风头吹得满天飞去,衣内干干净净,跌脚捶胸,恨恨不了,便骂:“悍妇!为何毒害我的孩儿!”立命回车,闵子向前说道:“这非吾母本意,昨因天晚,诚恐父亲回来功夫忙促,况是灯前,或者误翻在内,父亲到家决不可因了孩儿与母亲反目。”闵老怒道:“只因你孩儿为人忒孝顺了,故有此事,不必你多说,我自有个道理。”闵子便不敢则声,忙忙的推车回去。那闵母闻知闵老回家,正要装腔做势兴动闵老,只见闵老一进门来怒冲冲,也不说些甚的,对着闵母高声道:“好个晚娘,替儿子作得好绵衣。”闵母已知芦花事发,便应道:“我与你的脓血翻了绵衣,还道我为娘的不好么?”闵老道:“你铁石为心,豺狼成性,所以做得好绵衣,你可自看。”说毕发起几声冷笑,便叫闵损过来。闵子恐父母厮闹,故意站住了不敢移动身子,激得闵老性发,一把提将过来,将那衣服内的芦花抖了一地,便指与闵母道:“好绵子,亏你忍得这片心肠,待孩儿如此刻薄。”那闵母若是有家教的,自然有悔心之萌,支吾些言语,再将新绵翻改,消了丈夫这点气,不至反目了。他反恨丈夫不是,口中不干不净:“我想是你家价妇,应该凭你施为,昨日替他翻了新绵在内,谁知他自己不肖,或者拆出换些东西吃了也不可知,我如何将芦花与他穿着?”那闵老听了此语,暗想道:损儿不敢发觉,其母说亦有理。正是:
积谗销骨,积毁铄金。古语其然,传之至今。
不期两个幼儿不晓得事体,只道有事便说,叫做聪明的了,齐声向父亲说道:“我们两个因前日风冷,替母亲讨绵衣穿,母亲替我翻绵,委是新的。娘又怕我们冷,盖在床上被中,又生了许多炭火与我们烘。哥哥翻衣之时,只穿这件单衣立在大门口,候等父亲到家中,委实与哥哥穿的是芦花,不是新绵。”自古道得好,小儿口中讨实信。闵老听了此语,不容分辨,将闵母的头发一把揪倒,拳来打脚来踢,打得十分利害,就写了一纸离书,登时要逐出门去。其时宗族邻里亲戚都来劝解,决不肯听。闵子见父执性,不可逭回,倘母亲一去,兄弟三人将如之何?哀痛迫切,哭泣流涕,到父亲膝前说道:“父亲必欲要母亲去,以儿愚见,母在一子单,母去三子寒,伏乞父亲三思。”说未了号天大恸,哭个不休。那闵老见儿子是这等悲痛,力留继母,也思想前妻大哭一场,家中聚集许多宗族亲戚邻友,见者无不伤心。那闵母到此田地,也不觉动了一点慈爱之心,将从前恶念一时消释,连忙将闵子一把扶起道:“孩儿,不料你如此孝顺,倒是我做娘的不是了。”母子亦觉欷歔。那闵老夫妻原是恩爱的,只是因那闵子故有此作为,看见其母倒认自己不是,也不苛求,又亲见其母将新绵另做一件衣服翻了,与他穿在身上,方才放心。过了数月,不觉冬尽春初,庆贺新岁元宵之后,闵老道:“损儿即渐长成,正该读书。吾闻本国之内,孔夫子乃是大圣人,所收之徒甚广。我不若送他门下读书,多识古今名物,不枉生他一场。”闵母极口赞襄,闵老立定了主意。有诗为证:
须知力学在严师,躬叩缁帷勿自疑。计日陶镕成德器,四科名定冉雍随。
择了吉日,具了束修,将闵子送到杏坛,拜孔子为师。闵子固是天生聪明,不须尽力训诲,打头知尾,告往知来,不上一年光景,即便学业有成,遂为孔门高弟,气质越觉纯粹,事亲愈加敬谨。那闵母知其贤孝,与两个幼儿一般看待,并无贰心。闵子方幸晚母回心转意,心中喜悦,行有余力,即归探候父母,纵遇疾风暴雨也不失期。孔门又有一个弟子叫做子贡,屡屡看见闵子侍于夫子之侧,颜色时常改变,每要问其缘故,又恐失言,到此不得不问,便道:“子骞,你始初见于夫子,面有菜色,今日何故又有刍豢之色?”闵子道:“损也不敏,出于蒹葭之中,蒙夫子不弃,收入门墙,又蒙夫子内则切磋以孝,外为之敷陈王法,心口口口出见羽盖之辉煌,龙旗之缥缈,裘旃之人相随于后,心又乐之。因这二者交攻胸中,损又不能决断可否,是以有了菜色。今被夫子威仪文词,如春雨润木,自叶流根,浸灌滋养已非一日,又赖二三子切磋劝勉,内明于去就大义,出见羽盖等物,视如坛土,是以有了刍豢之色。”子贡拱袂道:“多谢指教。”何为菜色?这就是常人所说饥者之面上青色。所以赵宋之时有个真德秀,论菜色道:
百姓不可一日有此色,士君子不可一日不知此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