叶公与箴邑尹固相见,问道:“箴公何往?”箴尹道:“去助王孙。”叶公道:“箴公差矣。”箴尹不待叶公所言,面中作色,按剑问道:“不佞何差之有?”叶公怡然答道:“足下今助王孙,可是要去害令尹司马二人么?”箴尹道:“这二人乃祸之首、罪之魁,怎么不要害他?”叶公叹道:“即此一言,所谓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”箴尹道:“子高之言可有据乎?”叶公应道:“有。”箴尹方才捺下火性,说道:“这等小弟领教了。”叶公道:“此时师行在途,无暇细谈他事。就是这楚国若无令尹司马,这社稷久已倾亡。今足下弃二子,存楚之德,从白公祸楚之贼,若此不省,性命其可保乎?”箴尹顿然开悟,欣然从了叶公,共击王孙胜,恰好不费什么气力,一战而胜,石乞就烹,王孙胜自缢,其党悉平,扶翼昭王即了国位。始初,叶公入扞大难之时,因王孙胜杀了令尹子西、司马子期,那叶公权掌令尹司马二事。如今国患已除,四境罢兵,仍旧人民安堵。叶公请命昭王,仍召子西之子宁为令尹,子期之子宽为司马。这叶公端的老于叶邑,这须是叶公不伐的好处。正是:
功成不受赏,名着见清忠。终老真堪尚,无心万户封。
一日,叶公说道:“人生有几,宛若蜉蝣,朝生夕死甚是畏人。若不趁此好光阴寻些适性事,岂不如囹圄之内带桎披梏之人哉?”恰好其弟后臧偶然立在叶公侧边,听得有了这句言语,便道:“哥哥高居叶尹,受享荣华,所富者财货,今日要寻适性之娱,不若稍破费些以求之,何如?”叶公倒问后臧道:“兄弟,你可说一二桩与我听。”后臧道:“其说甚广,不知哥哥中意的是什么东西?”叶公道:“你若耳有所闻,目有所见的,不拘难易,说与我听,待我择其善者而从之,其不善者弃之。”后臧道:“人生所顶戴的是天,这天文上有日月风云,雨雷霜雪。哥哥,你可好么?”叶公道:“那些迅雷疾风寒霜疏雨是极不可测的,有甚好处?至于穷冬霏雪尤是可畏。惟有月色怜人,然那阴晦常多,光辉又少,虽日有黄绵袄之喻,为寒儿贫士所悦,论来也不是你哥哥所好。”后臧道:“天文既不好,地舆何如?”叶公道:“那地舆看来亦非吾之所好。”后臧道:“哥哥,却是何故?”叶公道:“山有虎狼之危,水有风波之险,都邑市肆人物杂居,关隘边廛,尘沙可惶。除非是那荒村僻境之中可以逍遥,可以闲憩,思之尤非吾辈居官者所宜,也不去好他。”后臧道:“逢时遇节,烧灯宰肉,进火晒衣,斗鸡戏马。哥哥,你道可好么?”叶公道:“兄弟,此是寻常之事,也说不得个好。”后臧道:“哥哥,那珍宝珠玉想必是好的了。”叶公道:“此非大富极贵之人,家中不能蓄积,况饥不可食,寒不可衣,好他则甚。兄弟,你不知时人有俗诗一首说道:珍奇宝玩,不疗饥寒。却羡王孙,竞取为欢。”后臧道:“哥哥,你因不济冻馁,不肯好他。假如有茶可以消渴解酲,有酒可以助欢扫愁,有羹如锦带甘露,有饭如青精脱粟,又有嘉肴美味玉脍金薤相与饮食之人,穿的是官锦之袍、狐白之裘,系的是黄琅之带、紫琼之绦,戴的是金凤之冠、玉燕之钗,着的是凌波之袜、飞云之舄,饮器皆是奇宝,衾缛无非彩缎,如此富丽之受飨,奇艳之依栖。哥哥,敢是从吾所好?”叶公道:“听汝所说,乃是吾家常物,也不为异,我也不好他。”后臧道:“种些花木,养些鸟兽何如?”叶公道:“花木有时残败,禽兽有时害人。”后臧道:“既然不好,依弟愚见,不如建造宫殿楼阁,亭台第宅,既有轮奂之美,又有安逸之宜,将这文房所用的椽笔石研、文纨蔡纸,武库所用的宝剑雕弓、翠旗金锏,又将那罘思屏、博山炉、照胆镜、鸡舌香、筇竹杖、薤叶箪、蓬莱盏、海山螺、琵琶琴瑟、箫管图书、瓶花笼鸟之类,摆列其中。哥哥,你再广求燕赵之姿,朝欢暮乐,可是好他么?”叶公道:“此言近是,只是非我心中真好。若果得一桩东西,不费力,不劳神,举目就见,触处皆逢,看将来实像是个真的,究竟又不是真的,凭我时时爱玩,才是我的所好了。兄弟,再劳你想一想,不拘世上世外,可取而致在这宫室衣服器皿上的,你道是何物为佳?”后臧道:“哥哥出的题目甚难,待愚弟缓缓想来,然后可应尊命。”有诗为证:
欲穷世上巧,须竭意中思。绘事真堪尚,雕工亦足师。
输般应献技,僧慧且成痴。构出天龙相,公其爱在斯。
后臧嘿坐了半日,就如一个入定的和尚。那叶公好生性急,又恐乱了他的好思量,只得忍耐。看见后臧将头频点,也不繇他开口,急问其故。后臧道:“有了,只要哥哥费些金银。”叶公道:“这何难,你看库藏之中,瓜子黄金,魏野尺玉,照乘明珠,万选青蚨,不下亿万,但凭兄弟所说,只要似真的物件,像生的东西,是我极好的。”后臧笑道:“兄弟亦有此意,只须在楚国之内,请那雕匠画工到府中来,将这宫室衣服器皿等类,不拘花鸟山水,雕些画些,你道可好么?”叶公听了雕画二字,满心欢喜,连声称妙,又道:“民间常有如此雕画,怎得再异于寻常,使天下后世之人都来称赞我叶公有异好,我才志满意足。”后臧道:“也不难,世间惟有龙为四灵之长,云从水涌,入汉超渊,天子乘之以御极,神仙跨之以上天,将龙来雕镂彩画,不亦乐乎?”叶公拊掌大笑道:“乐哉,乐哉。兄弟之论甚善。如今就烦你召请画工雕匠,速为料理。”后臧连忙应允而出。有诗为证:
不辞辛苦走康衢,觅倩能雕善绘徒。须信叶公从此后,真龙显现好还无。
后臧走至国中,也不去探亲访友,也不去问柳寻花,一心只要寻访那雕的画的。走前街,行短巷,不止半日,将那些有名高手,带了帮手徒弟,竟趋叶邑,即见叶公传命,即日彩画雕镂。那干人手忙脚乱,竭力尽心,画龙的调颜色,匀笔仗各骋技能。雕龙的磨斧凿择木料,俱呈手段。叶公即命兄弟在此督工,商量布置。那后臧因自己费了许多心思,哥哥又用了许多钱钞,倘这班工匠偷闲怠惰,不能精妙,反为不美,只得捐己资,或时赏酒赏肉,或时赏钞赏钱。自古道得好,私恩小惠,足以固结人心,将这一个偌大的工程不日落成。却说这后臧为何这等奉承哥哥?只因起初在吴之时,与他的母亲同俘在彼,后臧不待赦书下颁,弃了母独自奔回,所以这叶公恶其不孝,平日再不把好眼看他一看,犹如路人。后来后臧也道自己不是,深自懊悔,巴不得寻一桩事在哥哥面前效勤。乘着把这事托他,他赔了钱钞,用了心力,速速成功。因此,这班画工雕匠都到叶公跟前告成讨赏,还请他亲身观看。叶公撤了民事,正行之间,早见后臧相迎,说道:“龙形雕画甚巧,请哥哥观看,设宴庆贺。”叶公才把后臧正看了一眼,笑嘻嘻的道:“好个兄弟,能成吾好。”即走入雕画之所,抬头一看,果然:
金光闪烁,瑞气氤氲。帘幕间,阑干上,但见龙身盘绕。亭台畔,杯爵中,又见龙影回环。若遇那疏雨清风,应闻这长吟远啸。夸不尽游潜飞跃,说不了爪甲鳞口。如入蛟宫,处处铺蒙茸之海藻。犹探骊穴,时时听狎猎之江涛。
叶公看了又看,看个不了,满面堆下笑来,称赞后臧,犒赏工匠,即日大开筵宴,广召亲朋,庆赏雕画的假龙。自然有人馈送礼仪,闻得那时送东西的人,都要奉承叶公快活,不拘饮食动用之物,都取着个龙名,不能枚举,今且略述数端。但见献剑的道:奉上太阿龙泉,以助君侯,水截鲸鲵,陆剸犀兕。献墨的道:奉上龙宾香口,以资倚马挥毫。献火的道:奉上龙火,以便炊羹爇篆。献马的道:奉上龙驹骏马,以备千里驰驱。献笋的道:奉上龙孙,以供七箸。献肉的道:奉上龙根仙脯,以实郇厨雁椟。献鱼的道:奉上化龙池鱼,以祝公子若孙飞腾云雨。叶公看了这龙名之物,还不十分称赞,听他这些话说得如簧可爱,便唤左右收藏。正待要坐席饮酒,外面又有人报道:箴尹处送十对木偶人来,叫做烛奴,与爷执烛。叶公召来使进见,问这木奴将何木制造?来使答道:家爷因君侯所好似龙之物,特将龙檀宝木刻成童子,衣了绿龙之衣,束了金龙之带,手捧绛台,可以列烛照夜。叶公笑道:如此有累箴侯费心,斗胆拜登了。后来唐之申王也仿了这式样置造。且说叶公便叫左右将烛奴排列筵前,点起桦烛馋灯,映着雕画龙形,就比日间的光景又是一般奇绝。有诗余南柯子为证:
赤焰惊人魄,苍鬐炫客睛。鳞甲灿如星,醉看渡沧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