偃羿看了,不惟不能措手,亦且吹得立脚不牢。且寻馆舍住下,每日走到风前细看细想道:总然此风是个妖怪鼓起来的,又不知这妖怪在那一个所在。走了十里二十里,总是这般大风。若要射此风息,除非万人并立,万弩齐发,或者遇巧射得着他。忽然又想道:待我拼弃一矢,且射将去,看是如何?忙取弓箭望风射去,那风毫不休息,反把这枝箭如折芦断梗一般,飘飘荡荡坠下地来,如何妄想射得风止?偃羿信步前行,刚刚拾起那箭尚未入囊,但闻得异香扑鼻,急回转身抬头一望,只见旌旗缥缈,仙乐悠扬,宝辇香车,金童玉女,好生齐整。偃羿想道:我便往前寻你,你却倒从后面来,你这风妖好生威阔,今日狭路相逢,却也难逃我这一箭。忙架手中之箭正待放去,那宝辇中高揭珠帘,却是一位女仙坐在里面,喝道:“何物狂徒,不得无礼。”那偃羿手中的箭就如生漆胶住的,再不能彀离弦,偃羿也喝道:“何处妖魔敢施邪法,兴风害民,岂不知我偃羿的神射么?”那女仙道:“原来你便是偃羿,一来是肉眼凡夫,二来是为国救民,我也不怪你。我非别仙,乃九灵太庙龟山金母元君便是。今日亦为收伏风妖而来。”偃羿方才想道:我说若是妖怪,怎有这般整肃仪从?慌忙撇下弓箭俯伏在地道:“原来是西王母娘娘,偃羿有眼无珠,冒犯仙宗,伏乞赦罪。”王母道:“我有言在先,何罪之有?”偃羿道:“敢问娘娘,兴此风者是何妖物?”王母道:“此乃西土金狮牝兽,因思凡逃至东土,欲寻配偶,不遂其欲,怒吼成风,为害此方。我今特来收回,以拯黎民灾患。汝且站着,看我立追此兽。”偃羿站起,侍立傍边,王母令一随车甲将前往追寻。不多时,那兽随这甲将来了,看他的形状,果是怕人。
毛如金缕,眼若铜铃。张一具渗血巨盆,排两行倚天利剑。行来山岳动,吼处飓风生。颠狂厮混,大和倾覆故兴妖孽。正是西极金狮临下界,至今遗种兽中王。
王母道:“你这孽畜,不守清规,辄起尘念,害人损土,罪不容诛。且令你在车前御车,回至西极正尔之罪。”只见那金狮把头点几点,径自御车去了。那大风霎时顿息。王母的车驾正欲启行,偃羿忽然得个想头,扳住车辕,跪在地下道:“望娘娘少住车驾,弟子有一言奉恳。”王母遂停车问道:“汝有何言?”偃羿道:“念弟子名虽善射,实以救济苍生为心,向慕至道无缘得遇真师。今日幸逢娘娘,实称奇遇,敢求灵丹一颗,若得与天地齐寿,情愿永为娘娘驱策。”王母笑道:“灵丹虽好,采制升炼非三千年不成。看汝有何福德吃此仙药?”偃羿道:“弟子闻娘娘乃西华之至妙,洞阴之极尊,迪玄功生化万物,何惜一颗丹药以济慕道之人?”王母道:“此药名为九转还丹,服之者先要存神定虑八十一日,然后吞服,始有效验,可以长生。看汝终朝仆仆,那得有八十一日闲空工夫,纵与灵丹亦是枉然。”偃羿道:“若得娘娘慨赐,莫说八十一日,就是八十一年也要耐心等待。”王母道:“我闻你已干了几件阴骘之事,可延其年。抑且今日相逢非谓无缘,药虽与汝,切不可造次服食。”偃羿道:“自身生死事大,敢不如命?”王母即命侍女取一粒九转金丹赐与偃羿。偃羿双手接了叩首拜谢,抬起头来,那仪仗车驾倏忽不见。佯佯得意,称叹不已,信步回至馆舍,地方人都来问他息风之故,偃羿将遇见王母收伏金狮之事说了一遍,众人莫不称奇,当时众人散去。偃羿想道:今日不则除了风害,抑且得了长生不死之药,我偃羿何恁般侥幸也。但要静养八十一日,此药必须珍藏方好。便把纸张包了又包,裹了又裹,又缝个绢囊盛贮,紧紧藏在身边。次早,整顿行装复归蒲坂。这日将次到京,忽然身上燥热异常,就如六月天烘着栗炭火一般。正不知什么缘故,抬起头来一看,见天上可也作怪,出上许多日头。偃羿想道:天无二日,古之常理。今日有这些日头是何意思?仔细的数一数看,一个也不多,一个也不少,整整是十枚。有古诗一首为证:
自今溯昔夙,天日惟所烛。倏尔益其九,岂云补不足。
炎威恣流行,烈炽肆凶毒。草木总焦枯,奚堪共为浴。
偃羿一边行走一边思想,再会不着这个道理,难道天上之事,也是妖怪施逞的不成?说话之间已进都城,偃羿入朝,把遇王母伏金狮的事一一奏闻。尧帝道:“赖卿之力,大风已息。这十日并出,卿可知道这个缘故么?”偃羿道:“臣途中即见十日,一路揣摩,再不能理会。”尧帝道:“此事还是如何?”偃羿道:“此上天之事,理宜斋戒祈祷,或能坠此九日。”尧帝道:“毕待明日,如十日复出,当如卿所奏。”当日散朝,偃羿回至家中。嫦娥出来接见,问及大风之事,偃羿又把前言述了一通。嫦娥听见说起王母,便对偃羿道:“丈夫既然见了王母,何不求他两颗长生不死的九转灵丹?”偃羿道:“止求得一颗。”嫦娥急问道:“今在何处?可将来我看。”偃羿自悔失口,慌忙答道:“我已吞在腹中了。”嫦娥道:“我与你既为夫妇,何不分食,同享遐龄,你却独自吃了。”偃羿道:“是我一时错念,待我日后会着,再去求他一颗与你。”嫦娥道:“怎么再得会着?”两人争执了一场,只得就枕。次早,偃羿起身仰视天上,依然是十个日轮,即便离家入朝,商议政事。只见尧帝颁旨,要众臣侍驾,同往郊外拜祷天地,要他收此九日。不多时,尧帝出朝,一同众臣步行至郊,斋戒行礼,拜告山川社稷,直至日暮方回。拜了一日又是一日,看看过了月余,那九日如何肯坠?这些百姓们纷纷都来告道:各处禾苗尽皆槁死,结实的豆麦亦皆枯焦,怎生除得这九日,以救百姓之苦?尧帝道:“天道改常,皆朕躬不德之故,无辜累尔百姓遭殃。到此境界,朕亦无法可治。”百姓们道:“偃少卿是个神射,陛下何不令他射了九个日头下来?”尧帝道“天与地相去万里,一箭不过百步,岂能上射?况射日即是欺天,纵可射,亦不宜也。”此时群臣都奏道:“十日并出月余,无计可除,庶几借偃羿之箭一试未为不可。陛下所云射日即是欺天,非此理也。自古天无二日,今日十日悬空,此九日即系妖日,诛妖灭怪,国主之常。且扫清天秽不为欺了,伏乞圣裁。”尧帝道:“众卿所奏,似亦有理。”向偃羿道:“卿果能射此九日否?”偃羿道:“诚不能也。”众臣又道:“以箭射日自不能中,或以诚心求之,邪不胜正,万一九日应弦而堕,也未可知。但须明早陛下先自虔告于天,始命偃羿射之,谅能中彀。”尧帝依奏,发驾回宫,臣民亦自分散。偃羿到家,又将尧帝要与射日之事,说与嫦娥知道。嫦娥道:“此事却难。”偃羿道:“我也是这般说。”两人又讲了些闲话,方才就寝。次日,偃羿要承旨去射九日,乃想道:今日射日要费无限精神,身边所佩丹药,怕有所失,不若藏在家中。想罢,取出灵丹,高高的搁在梁上,且喜无人看见,心中十分得计。即命仆从携了弓矢,直至朝前,候尧帝出宫,随至郊外,先拜祝了天地,然后那偃羿扳弓搭箭,向上一箭,弦声响处,只见一轮红日下坠于地,但不知落在那个地方。尧帝与众臣齐声喝采,又催偃羿速发二箭,也掉下一轮红日。一连射了九箭,那天上止剩得一轮日色了。那些百姓们恐怕偃羿射得高兴,不能住手,忙来止住道:“如今不消射了。”偃羿放下弓矢,向前那一看倒吃个大惊,原来这九矢并不曾射在日上,依然坠地,随手取回。可见是一诚感通的缘故。君臣百姓无不欢喜,尧帝即命整宴在郊庆贺。有诗为证:
一点精诚通上界,九轮烈日化长虹。君臣此际多欢燕,奕世应褒爵士封。
不说偃羿与众臣侍帝筵宴,且说嫦娥在家立于庭中,也只把天上的十日来看,不知果然射得下否?那日光原是难看的,看了便要眼花,这嫦娥看得太久,不觉眼珠枯涩,挣挫不定,只得转入中堂,看见梁上红光焰焰,那颗金丹原是有光采的。适值嫦娥眼睛无神,这光采愈加明亮,且鼻中又闻得香气异常。嫦娥想道:这梁上必有什么物件。即忙登高一看,只见小小一个绢袋,又不甚重。嫦娥把绢袋拆开,又见重重包纸,复将纸包打开,却是一颗丸药在内,光采逼人,香气透窍。嫦娥已知是王母的九转灵丹,心内暗喜道:原来丹药尚在,如何他便哄我,只说吃了。此药既归我手,岂肯当面错过,仍留与他?若还分食一半,又恐不甚效验,竟将来并吞入腹。正所谓:
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