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人有父子兄弟之亲谓之天性,又有君臣夫妇之合,谓之天意,总皆是秉彝之所极。若着一分思议,不容一毫勉强,自然而然,实有命存乎其际。至于朋友与我比德度行,读书谈理,朝讽夕规,左提右挈,虽为异姓疏远之人,实有同气连枝之爱,所以列在五伦之末。若有人择友定交,傥然遇得一个言而有信的人,外不饰面貌,内不树城府,真真实实,切切偲偲,与之结不解之嘤鸣,有不言之感召,自然身家之事,存亡之感,远近之谋,贫富之境,入息出作,饥食寒衣,恩怨无不与知,隐微可以共悉,依然是一家人,还胜百倍,那里分别是个朋友出来。须知世间尚有一种人,交情甚重,专事虚文,或作缘谐媚,或露态擎曲,究其始不过以熟情结了同调及其终,尤必以冷面废了平生。甚且有与人往来、谈笑、饮食居住处,给终日受其玩侮,被其轻贱,反在背地里诵其高义,佩其雅情,茫无所知。如此之事,将若之何?今日虑及于此,思所投分,揆所久要,不在语言之烦,体貌之多,必期与朋友无愧无憾,才说得一个可字。不然,把臂一朝,贻患千古。是以孔圣人有曰:信近于义,言可复也。恭近于礼,远耻辱也。因不失其亲,亦可宗也。观此数语,交友之重自古已然。因此,时人有这首《酒泉子调》以为俗情之悲,如欲取证自古有之矣。有一首《西溪子词》为证:
客勿乱喧,须听,休讶捕风捉影。论交游,怀夙昔,多人杰。管鲍钱,今堪述,忍辱建功名,播芳声。
却说周平王东迁洛邑之时,有两个异人同生于齐国之中,结为金兰之契,后来各自辅佐一主,做出偌大事情,名扬四海,泽及万世。今日试说其故,才知英雄举事不与人同。古道可风,为世所尚,奈何人不省之学之,反视友道为了畏途,以至声气杂于疚恶,肝胆视若寻常。孰不闻而色变,言之心伤,往往始戚终疏,晨盟夕背,其流弊可胜叹哉。正是:
无故休谈儿女事,而今且说伯王臣。
这一个异人住居颖上,姓管名仲,表字夷吾。胸多智略,膂力非常。果全齐之杰出,真举世之罕俦。争奈母老家贫,囊中空乏。自恨时运不济,空自有凌云之志气,安能济眼底之贫穷。兼之家室未遂,中馈无人,甘旨难调,恐亏孝道。虽然孤孑一身,恰也事母唯谨。一日,天色微寒,管仲的身上衣衫单薄,偶然出游郊外,可恨那几阵西风疏剌剌的,偏向这敝衣缝中吹进,冻得身上肌粟如麻,行走不前,不觉仰天长叹道:“老天,你既生了我管仲在世,也该与我些事业去做,庶几策定禁中,功成野战,抑或不然,便可易仕为农,乐饥衡沁,尽得优游岁月,终老林泉。况我非寒门凡辈,沦落飘流,可堪到了今日,竟不如屠保下祝之人,挟了一技,过了一生,成了一名,完了一事。难道是这等功不成、名不就、饥寒无赖、折芰燔枯、进谢中庸、退惭狂狷,如此结果了终身么?”说罢,正待要向前行走,忽听得背后有一个人哑然而笑。管仲急回转头来一看,认得他不是别人,就是所说的一个异人,姓鲍名叔牙,人都顺口儿称他为鲍叔。这鲍叔生得相貌清奇,道风秀世。那管仲一见,心中想道:我虽闻其名,未曾与之接谈握手,怎生就来笑我,平白欺人,可恶之甚。便对鲍叔道:“向闻兄素有盛名,无门领教,私心常以为恨。今日何故尾人之后,唐突一至于此。我因落魄自嗟,与定下风马牛不相及也。适蒙姗笑,其意何在?”鲍叔向前躬身道:“小弟与兄分固疏逖,方才看兄尽有伯王之才,倒无沧海之量。所以不避斧钺,敢有一言相告。”管仲听了这几句言语,踌蹰想道:我因他一笑之故便不能容忍,他反不加声色,倒有奇见在其中。我不若虚心请教,或有些益处也未可知。因问道:“老兄说有一言,不妨教我。”正是:
行吟逢义士,相勉意深长。伫结平生契,雄飞际运昌。
鲍叔见管仲求教,乃开言道:“弟闻古今豪杰之士都从困苦中建了莫大之业,立了不朽之勋。纵有隐才于屠钓,遗德于版筑,然且誓心守节,无苟进之志,安命乐天,或以笔耕为养,或以佣酒成名。不意仁兄仰天搔首,激愤悲号,在楚囚则可,在足下则不可耳。”管仲听了这一片言语,方才省悟,不觉愁烦顿释,连忙谢道:“小弟性地窄狭,志气卑下,常以贫窭动心,因此嗟叹。今蒙鲍叔指教,开豁愚蒙,三生有幸。弟因不揣鄙陋,敢攀结为兄弟,不识尊意何如?”鲍叔道:“承兄尊谕,固所愿也。”恰好鲍叔年纪长于管仲,鲍叔为兄,管仲为弟。便向郊外一个酒肆,两人进去,对天拜了八拜,立盟结义。说道:“今日倾盖如故,他日白首如新,永无相负。如有负盟者天地诛灭,以为不义之报。”两人盟毕,就叫酒保整治酒肴来吃。不移时,那酒保将酒肴搬上楼来,摆列桌上,管鲍二人开怀畅饮。饮至半酣,鲍叔问管仲道:“夷吾弟,你平昔在家做甚事体?有何亲人?”管仲道:“小弟年来落拓,蹑屩负书。一自先君亡后,止有老母在堂。争奈朝夕之间尤为薪水拮据,终岁处于愁城,累日淹于泪海,甚苦生计消乏。不知吾兄有甚生意,倘可提挈小弟,庶免饥寒,感恩非浅。”鲍叔道:“眼前致富之方、救贫之术无如为贾,不拘绸缎布匹、柴炭油麻、竹木杂货,若能尽力经营,用心缉理,件件皆可趁钱,般般无不获利,致富亦其余事,何愁衣食之不给哉?”管仲道:“小弟非不知商贾可做,趁钱养家。常言道有本得利生,况且手中空乏,分文尚然难措,焉得资本行运。虽素有此心,亦徒然耳。”鲍叔道:“愚兄习儒不利,弃而为贾,行运有年,家颇饶裕。近因敕伙计身故,正没个的当帮手,弟若不弃,同去营运,自然获利,尽可以供奉老伯母菽水之费,又可以补助家中不足之需。只恐怕尊阃在家,两相牵挂,不能割舍远行。”管仲道:“小弟如今尚无妻室,只有老母一人在堂。兄若肯要小弟同行,必当归告老母以决可否。但不知仁兄往年在于何处地方为贾?”鲍叔道:“就在本国南阳地方,收些吴下所到的绸绫绢帛,前来都下贩卖,也有三四分利息。”管仲道:“原来如此,我想南阳此去七八百里之遥,不过七八日可到。弟在家实无事可做,情愿随兄同去,凡事一听凭兄。”鲍叔道:“说那里话,既为兄弟就是嫡亲,安敢相欺?准拟明日,决要奉叩令堂老伯母了。”管仲道:“敢不洒扫拱候?”说完便要告辞,鲍叔因天色未晚,又劝数杯,然后会钞,与管仲出门,作别入城。有诗为证:
列席高楼酌酒频,竹帘斜卷幕山新。尊前自喜逢张绪,谷口还疑问子真。
管仲与鲍叔作别回家,一见老母便把与鲍叔结义,并商量到南阳为贾之事一一说明。老母听了十分之喜,遂说道:“我儿,自从汝父死后,连年坎坷,乏人提携,贫苦不可胜言。难得鲍叔这一片好心。明日倘到我家来,必须安排齐整酒肴款待,不可有慢。”这管仲虽则手头不足,自己原要款留,又因老母分付,不敢违迕,所以无中生有,极力挣持。次日,巳牌光景,果见鲍叔带了一个小厮,挑着白米五斗,纹银五两,棉布十匹,与管母为贽见之礼,来到管仲家中。二人先叙了寒温,然后求见老母。但见芦帘开处,老母扶了一枝节竹拐杖缓步出来,与鲍叔施礼。鲍叔纳头便拜,口称:“小侄拜迟,多有得罪。外奉菲物三色聊表孝敬,伏乞笑纳。”老母因鲍叔下拜,急唤管仲扶住。鲍叔道:“本该全礼,诚恐怕老伯母反劳,所以恭敬不如从命,望乞恕罪。”老母道:“今蒙鲍叔慨然光降,已出望外,这盛仪焉敢再叨?”鲍叔道:“些须不足为敬,何劳老伯母言及。”老母道:“收之不当,却之不恭。”鲍叔道:“老伯母不收是见外小侄了。”老母道:“鲍叔出言太重,老身只得勉强遵命。”方唤管仲收藏,老母又向鲍叔说道:“昨晚小儿归来,备述贤侄热肠义举,要带往南阳为客生理,十分之美。只是管仲从幼至长未曾离家远行,全仗鲍叔扶持照管。”鲍叔道:“小侄没有不相顾的,老伯母请自放心,决要使令郎有财帛称心之喜。”老母道:“鲍叔如此见爱,足仞高谊了。”只见两巡茶罢,管仲整治桌椅,搬出酒肴摆列桌上,请鲍叔入席吃午饭。鲍叔再三恳辞,管仲道:“弟闻老者不以箸多为礼,贫者不以财货为礼。这些须饮食曾何足款仁兄?此是老母因仁兄光顾,特命整治,幸勿固辞。”鲍叔听说是老母的特意,心中暗喜道:“难得这一位贤德的女丈夫。”因此领命。老母便唤管仲相陪,自己扶杖进内。有一首七言绝句诗为证:
从来交谊薄云天,管鲍知心世罕传。惟愿黄花同晚节,如他红友结人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