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管鲍二人对坐饮酒,就约了出外日期,说些做生意的机关。天色将晚,大家连饮几杯也不至醉,告谢老母方才分别。过了半月,鲍叔将本银兑足,雇了船只,即与管仲同别老母起程。出了齐都,一直向南阳取路。途路上风风雨雨,行了十个日子方到南阳。此时正值冬尽春初,梅开候馆,柳发溪桥,好鸟鸣春,声声动念。那鲍叔原是南阳镇上一个老客,领了管仲径投旧主人家。那主人收拾客房,安顿行李,整酒接风。次日,主人纠引许多的兴贩商人,拿了各色的缎匹到鲍叔之前,不拘精粗,时值估价,现银贸易。
却说他二人在店主家住了四五十日,约收绫罗绸缎一千余匹。鲍叔道:“兄弟,我每往常到此收货,窭试窭验,若此处贱,都下必贵。此处贵,都下必贱,我就另置各项杂货回家。今年这南阳极贱,我想发回家去必获大利。如今匹数千余,待我先发回去,赶个头帐生意。留下本银千两与贤弟在此收买。但这绸行生意极要眼力细看,如若失眼就要亏折。贤弟须好生在意,不可造次。”管仲应道:“弟已理会,不劳挂念。但老母在家,望乞清目。”鲍叔道:“不消分付,这是自然之理。”次早起来,雇了船只,装载缎箱,别了管仲,星夜赶回都下。先去拜了老母问安,并报管仲在南阳康宁之事,细细告知,方才回到家中将绸缎发卖,果然大获子钱。鲍叔大喜,又送老母白银十两在家费用,讨了口信,复往南阳。有诗叹道:
名利苦牵人,营营不得息。抑何勿惮烦,风尘走南北。
既若丧家狗,又若驰猛犬。愿言天口子,易商而艺稷。庶几乐在中,无人不自得。
却说管仲自鲍叔去后,收货人日多一日,收买不起。管仲巴不得只要买完,不顾好歹,见货就买,那里繇主人家插嘴,买铳了千金缎匹。店主人再三劝道:“不可,此绸粗糙,恐要折本。”只是不听,及鲍叔来到,看了这些绸缎,好生埋怨。管仲便使性走出大门外,气冲冲站着。店主人见管仲发恼,就把好言安慰鲍叔道:“货虽不周正,或者时运若好也会趁钱。奉劝尊客慎勿烦恼,致令损伤友道。”鲍叔听了这几句言语说得有理,深自懊悔,便回嗔作喜道:“兄弟不须烦恼,方才我一时造暴。细想起来前日都下价钱颇高,况我离家不久,未必便贱,和你速速赶回,倘或趁钱淡薄,谅不折本,又好再来置买别货。”店主人大笑道:“尊客言之有理。”管仲道:“我恨自己无有贸易才能,或致折本,有何颜面再返故乡?”鲍叔道:“兄弟,你此言差矣。我与你有八拜之交,虽不能流芳百世,岂肯贻臭万年。且贤弟此来,上尊老母严命,悖母则非孝。下出良友至意,弃友则非信。适间嫌货不堪,此亦同伙中之常情,不足深责,何况我二人乎?幸乞三思,万勿窒滞。”管仲见鲍叔说了这一番词严义正,遂幡然大悟,回嗔作喜。二人携手入内,又住数日,打叠货物,买舟装载,与主人将一应帐目算清,作别登舟而去。正是:
一心似箭风中急,两足如飞云上行。
其时,齐国乃厘公在位。他生了三个公子,长公子名唤诸儿,次公子名唤子纠,三公子名唤小白。这厘公性爱吴绸,不论衣服帷幔等项,尽用吴绸制造。都中绸缎缺行,其价一时腾贵。管、鲍二人发了绸缎刚到,即时发卖,三日之间不留尺寸。将本利一算,利过于本,比头帐生意尤为较胜。鲍叔口虽不说,心中大喜,暗算:夷吾弟做生意从来无不折本,今倒子过于母。虽积年老贾之中罕见,乃夷吾弟运好以至如此。他原是高才绝学的人,志不在此,谅来子银不下二千。大家平分,用为读书之费,博个名高,不亦可乎?就将这前后本利银算共五千两,除起本银三千两,约存利二千两,便唤管仲来分。管仲也不推辞,将银子拣做两处,一边是足纹,一边是成色。管仲竟取好的比成色的,又多了二百两,便向鲍叔说道:“此是小弟叨分,那是该兄得的。”鲍叔毫不动声色,便道:“兄弟收了就是,何必再说。”管仲因叫鲍家一个小厮驼了银子,揖别而去。鲍叔将分金一兑止得八百两,少了二百两,况又成色不足。鲍叔点头道:“夷吾弟家有老母,朝夕要供养支给,应该多分。况我上无父母,又无兄弟,家计比他饶腴,纵少分了些于我便有何害?”据鲍叔待管仲惟有一点真心,分金一事绝不较量多寡。且知其心而原其情,斯人也,世不恒有。后人以古诗一首赞之道:
少年好结客,千载心未罢。斗酒岂勿欢,寸心难久持。
结交无缓急,何用交道为。在贵多忘贱,千古令人悲。
伟哉齐鲍叔,收管良及时。骏马重一顾,烈士死一知。愿教策疲驽,报德以为期。
却说管仲携了分金,正待回家,劈面撞见一个苍头,叫道:“管官人几时回的,生意可好么?”管仲便问:“你是谁人?我实不相认得。”苍头道:“小人姓召,家主名唤召忽,现做二公子纠的太傅。今日要与管官人、鲍官人相会,特着小人来奉请。”管仲道:“我向为生意匆忙,有失问候。今蒙你家主人见召,少刻当约鲍叔同来也,可与我多多拜上。”苍头连声应诺而去。那召忽原与管、鲍相知,只因召忽做官,管、鲍为贾,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,故此许久疏失。今日相请,必有事商确也。这管仲急急走归,老母正在中堂,问道:“我儿,你今日往鲍叔家去,为何就回?”管仲道:“今日孩儿在鲍叔家清算前后帐目,蒙鲍叔将为贾所趁的子钱分与孩儿,因此持归。”老母道:“分得多少?”管仲道:“子钱原是二千金,鲍叔止分八百金。”老母疑心道:“为何他倒少了二百金?”管仲道:“儿因母老在堂,故此多取他些。”老母道:“分财贵均,你不可贪得无厌。万一鲍叔怪你相欺,恐伤友道。”管仲道:“他绝无此意,是以携归。”老母嘿然不问,管仲进内将银藏好,就把召忽着苍头邀他二人之事,说知鲍家小厮。小厮去不多时鲍叔就到,二人同往召忽家中。那苍头早在大门首伺候,一见二人即便通报。召忽倒屣出迎,迎入中堂,叙了寒温,三人坐定献茶。召忽道:“弟闻管、鲍二兄近日鬻绸获利甚多,足为知己之慰。”管、鲍道:“召兄所言敢是以褒代贬,况弟辈各有至愿,宁忍遽终于是。”召忽道:“既是二兄不乐贾隐,奈何怀宝迷邦?”管、鲍道:“君不闻孤竹元子居海之风么?”召忽道:“弟岂不知?目今厘公主人虽然年老,国内清平无患,正大丈夫得志之时,安可久弃在野,不令万夫仰望,竭谋勤政,以博声施。如弟今日可谓樗栎不足比数,然且忝傅子纠,今傅小白者尚无其人。昨日厘公问外有晃贤可以堪傅?弟将管、鲍二兄相荐,厘公颇有访求之意,不知二兄肯俯俞允否?”管、鲍尚有难色,踌躇未答,召忽又道:“吾三人在齐如鼎之有足,其足一失,鼎必不能立矣。自今论之,万弗求全责备,莫若即出为上。”鲍叔道:“吾先人有言,知子莫若父,知臣莫若君。今君决知臣不肖,使傅小白,只怕是夷吾弟与召兄共傅子纠也未可知。”三人说未了,令旨传来,果与鲍叔之言相符。正是:
万事皆素定,人何苦费思。不如相结绶,建业及乎时。
却说厘公有一个同母弟,名唤夷仲。其人早死,有子一人,唤做公孙无知。这厘公十分宠爱,令其衣服礼秩比于公子诸儿。厘公卒后,公子诸儿即位,是为襄公。他始初为太子之时,尝与公孙无知争斗。其时即了国位,生杀之权、予夺之柄都凭襄公操纵在手,因此要将无知绌退。若是临莅有道,举动有度,出入有时,进退有序,自然政行令出,风行草偃。谁知襄公一味好为无道,所以其令不行。公孙无知益为杰骜之事,群弟恐祸及身。那次弟公子纠奔鲁,其母乃鲁国之女。管仲、召忽辅而行。未及一日,又次弟小白闻知,急唤鲍叔商量。鲍叔道:“君子见机而作。今杀机动矣,不出奔更待何如?”小白道:“吾虽出矣,宗庙社稷将若之何?”鲍叔道:“臣夜观天象,不幸齐将有祸。然而,平定之人舍公子不可,非管仲不能。公子勿忧,且出俟其变。不则如笼中之鸟,釜中之鱼,虽悔无及矣。”小白遂决意奔莒。其母乃卫国之女也,有宠于厘公。这小白自少好善,且无小智而有大虑,因此鲍叔为傅而行。其时,公孙无知眼见子纠、小白纷纷出奔外国,就于本国中集了许多亡命,声怨襄公绌己,遂作乱。襄公失于防御,那公孙无知遂乘机弑了襄公,自立为齐君,国中人心不服。一日,公孙无知游于雍林。适有一个人向来有怨,及其往游,袭杀无知,奔告齐国正卿。这人姓高名敬仲,素重小白之为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