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冶长拿回家时,已教僮仆整治,把羊肠与了雀儿,羊肉家人分散吃了。便回言道:“列位,羊是有的,却是一只雀儿来说老虎抛在那里,叫我去拿,拿来俱已吃完,教我那里寻这个羊来还你?况是老虎驼在那边,也不算是你家的羊了。”众人又没了羊,又因这句言语,便歹了心道:“乱话!分明是偷了我家羊,赃物现在门外,反把言语来唐突我们,却也遮饰得脱空,那曾见鸟雀儿会得说话?这些油嘴随着那个也不信,告你到官,问你一个窃盗罪名,却也情真理当。”因他人多了,你一句,我一句,那里有公冶长的分说?众人拖拖拽拽,把公冶长扯出门来,就况拾了地上的羊毛羊角,竟要送官去了。正是:
浑身有口不能言,遍体排牙说不得。
公冶长被众人拖到衙门前,恰好问官未退。那猎户没羊的做了原告,众人都认了里邻干证一齐扭着公冶长到官禀道:“小的家里有一只羊,被这人偷去吃了,已搜获得毛角在此,赃真犯真,尚然抵赖,只求老爷廉断。”问官道:“他是什么人?”众人道:“他自说是圣门弟子,叫做公冶长。他自恃着圣门护庇,故此大胆做出这样事来。”问官道:“既是公冶长,那有此事?”公冶长便把始末根缘讲述了一遍。那问官虽然平素知道他做人不苟且,说到能解鸟语,心中其实不信。况羊毛羊角现在,公冶长又自道羊是有的,甚是狐疑难决。因是孔子的弟子,不敢轻意用刑定罪,只得奏闻鲁哀公。哀公把这表章情节细细看过,看到那鸟会说话的所在也是不信。沉吟了一会道:“到是盗羊事小,只是孔门弟子怎么生出这种异端来?”即时传旨,把公冶长系狱,待与孔子说明,然后加罪。问官得旨,即将公冶长收入狱中,众人着保候审。其时,公冶长的童子也在衙门前探听,得了这个消息,连忙跑到夫子处,把前后事情细细的告诉了一遍,就回去整治饮食送到狱中。不题。却说夫子听得此语,自家想道:“子长这人,极其安分守己。我有一女,恰与他年齿相当,欲要许配为妻,但未启口。他原晓得鸟语,屡屡可验,如今坐了诬妄,怎不与他辩白?”次日清晨,换了朝服,去见鲁君。鲁君忙忙下座迎着道:“仲尼来必有见诲。”夫子把公冶长的事辩白了一番。哀公心下想道:正要问明仲尼,加彼之罪,怎么仲尼倒来回护他?总是为师弟之故,可见情面二字,虽圣人不能免也!便支吾答应道:“待寡人分付问官再审。”夫子辞了出来,已知哀公辞色之间,尚未释疑,乃叹曰:“子长此事,随你甚人都是不信。今虽在缧绁之中,非其罪也,他日自有昭雪处。”随命童子传语狱中,教他耐心安命,不须焦虑。公冶长原是个安于义命的人,又得夫子教诲,处之裕如。时常解叹道:“我有这几时牢狱之灾,只索守去。况有罪无罪,在我而已,岂以外至者为耻辱邪!未几,正在闷坐,忽听得狱舍屋上有一个雀儿啾啾的叫道:公冶长,公冶长,齐人出师侵我疆。沂水上,峄山旁,当亟御之勿彷徨。
公冶长听得正在沉吟间,那些狱中人初时闻得公冶长能解鸟语,那一个不喧传这话,巴不得寻一只鸟儿试他。及到如今,听得鸟鸣,便大家簇拥拢来对着公冶长道:“你解得这个鸟语么?”中间也有信的,便心内想道:“等他解明了,当个新闻。”也有不信他的,心内想道:“等他解说不出,待我奚落他一场。”也有半信不信的,心内想道:“这鸟语又没对问处,任他胡嘲乱嘲,有甚正经?”众人纷纷的乱嚷起来。只见公冶长不慌不忙对着众人道:“这个鸟语,内中关系国家大事,且到狱吏厅上来讲。”那时众人一拥都到厅上来了,那狱吏看见众人一齐拥来,正不知什么事体,连忙叫道:“你们做什么?”内中有两个出头的,把前项事一一对他说了。那狱吏攒着眉头道:“多管闲事。”众人也不繇狱吏做主,都指着公冶长道:“你说!你说!”公冶长只得便对狱吏道:“方才屋上雀儿说齐国发兵,前来侵犯我国疆界,已到沂水之上,峄山之旁,可奏闻主君,急发兵去御敌。他欺我国不知,欲来掩袭,我国出其不意,必获大胜。”狱吏听了,不觉失笑道:“公有术数,预知此事便可。若说屋上雀儿说的,我也不信。”公冶长道:“我从来并不妄说,况兼事体重大,你与我奏闻主君,自然不误。”狱吏道:“不要连累我,得通同欺诳之罪。”公冶长再三催促,狱吏也强他不过,半信不信的,只得将此情节奏闻鲁君。那些众人也有的道若果有此事,公冶长倒有好处;也有的道包管你又弄出一天祸来;有的道且不要争,再等一刻工夫,自有分晓。正是:
乌鸦与喜鹊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。
却说鲁哀公览罢奏章,依然不信。只为国家大事,即令哨马探听回报。那报马去不半日,飞驰回报道:“齐国果有三千军马,人尽衔枚,马皆勒口,已到沂水了。”哀公听见吃了一惊,即令司马孟之友领兵三千,打从峄山左侧抄出沂水,又命副军季犁领兵二千迎敌。那齐国之兵自以为神不知、鬼不觉,攻其无备,必获全胜。谁知这里已有备了,怎当得两头夹击?真个杀得:
萧萧兵马,弃甲如山。飒飒游魂,抛戈遍地。韩信囊沙,犹费许多气力。谢玄却敌,尚怀一半惊惶。齐人出奇设诈,怎称得正正之旗?鲁国以逸待劳,真个是堂堂之阵。掩耳偷铃终是拙,运筹决胜果为先。
那齐人兵将所剩无几,却已远遁。鲁兵亦不穷追,所获辎重器械,不计其数。孟之友奏凯班师,哀公大悦。一面将军士计功行赏,一面令狱中释放公冶长,召入内庭,待以优礼,赐以金帛,爵以大夫。公冶长奏谢道:“臣不能守正是不义也,被人诬妄是不见信也,因鸟语面得爵禄是不智也。有此三罪臣决不敢受赏。”哀公再三勉强,公冶长再三推辞。哀公即将所赐金帛差官径送到公冶长家中,又传旨把没羊的问了诬告。公冶长谢恩出朝,又去拜谢夫子。夫子即以女儿许他为妻,择吉成婚之日,哀公却将内府奇品礼物前来贺喜。
那公冶长虽得释放,初时亦因鸟语获罪,故此其学,遂废而不传。后世卢有介葛卢能辨兽语,视鸡翁畜鸡至千余只,皆有名字呼其名,则种别而至,亦可称能解鸡语。至于世俗呼鸡为喌,鹅为哬,鸭为咿,猪为啰,猫为弥,羊为理,是亦解禽兽语之一端也。而子长之学,终不传云。人又讹传口口口口因飞鸟语得了羊,却不把羊肠与鸟吃,那鸟后来又报道南山有个虎驼羊,哄他到南山去,只见一个死尸,众人就把公冶长做一件假人命告到鲁君,拘系狱中。这些都是胡诌,不是实事。后人有古风一首,以警世俗云:
福兮祸所倚,祸兮福所伏。天道有循环,人情多反覆。
守己贵繇正,何必较祸福。世事日纷纷,贵耳复贱目。
不虞誉亦多,求全毁反速。成败论英雄,英雄抱头哭。
鱼目混真珠,青蝇玷美玉。庸夫尽锦衣,杰士还膺辱。请看公冶长,身亦系牢狱。
总评:公冶长只以一片诚心待鸟,连身命都置之度外了,总是圣贤不设机心不打诳语,吾人当自思之。
又评:春秋时富贵爵禄,尽被一班庸人占去,怎教公冶长免得这番牢狱?安知牢狱非所以荣子长乎?经了几个不信,无怪乎其学之不传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