蛰存兄:
洵美兄处出一刊物事,我可以来一个。但事实上若只在弄点稿件,使刊物好热闹些,不列我名字,我仍然想法为刊物弄稿件来。
《现代》停刊,可惜得很,惟上海出版家多,完了一个也许还可办更好的那个。希望莫气馁,莫太在小事上注意。几年来几个作者,皆为应付个人把日子糟蹋了,这实在是不必需的战争!西谛我不常见到,见到时也不会说到什么。我觉得他为人很好,只是许多事情热得过分,便乱一些罢了。你受点小小批评算什么?你莫疑心这些,莫注意这些,方能作你要作的事。在上海住下来真想不到大家那么容易生气。我总想,作者间若能有五年“私人攻击“的休战,一定有许多好作品产生。我希望有朋友在这方面努点力,莫使大家尽写局外人看不懂的小评闲话。写杂论自然一时节可以热闹些,但毫无用处。
一个有魄力的作者,他有作品,批评并不妨碍他的成就。不要太注意批评。我们假如有个信念,难道一个什么人写一篇两千字的批评,就可以使我们这信念动摇?中国似乎还需要一群能埋头写小说的人,目前同政治离得稍远一
点,有主张也把主张放在作品里,不放在作品以外的东西上,这种作品所主张的所解释的,一定比杂论影响来得大来得远。
或者这是一点迷信,也就需要这迷信,方有作品产生。新刊物若着手办去,我以为将来的目的,就似乎应对作品加一点注意,让它名副其实成为一个文艺月刊。至于幽默,杂论,小感想,挑眼儿的评呀论呀,各有专家,各有专利,新刊物不妨少登一点。能象这样下去,刊物自然可以走出个新路。专颂安好。

先生,谢谢您的来信。某君信寄还。你要我作的不知什么事。是不是说应当多写点小论文?是不是说批评《水星》?
若说的只是要我写点对于创作的态度和意见,我本来有几篇讲演稿子,说的话也许同一般人稍稍不同。但不成,这文章我不想发表。第一件就是每个人脑子是受“生活“
同“一堆书“安排的,观念同情感是一片生活一堆书籍的反映。同样的生活,同样读了那么一堆书,但领会稍稍不同些,到结果也就变成两样东西了。人与人原来很不同!你尽管相信人类应当平等,但事实上人与人有时候比人与猴子差别得还多,你得承认。我说的是差别,不是智愚。我的生活同一堆书与人不一样,这个真如你说的,帮助了我,使我想到的写出的皆走了一条新路。这自然是事实。五年内我若不病死,十年内又还不自杀,我也想到,我一定还可以在这一堆日子里作出许多事情。我可以写出些比目前完美的文章,一定的。但我今日明日实在还不配教人,不配指导人。大多数人受过“学校教育”,我受的却是“人事教育。”受学校教育的人,作人观念似乎就不大宜于搞文学,用功地方也完全不一样。他们爱憎皆太近于一个“人“了。一个象人的人,同社会哀乐爱憎原应当一致的。但一个饱受人事教育的人呢,他热得怕人也冷得怕人。对于生活上得失既全不动心;他不要及格,他不需奖励,他有他自己,整个的有他自己。对于工作则只知死死的扣着。读书时不受书支配,却只利用书。过日子时一
切不在乎。他没有伟大和渺小的感觉,也没有成功失败的快乐和失望。他听机会安排住处同饮食,这些好坏不能分他的心。可是他决不放松每一个日子。不问生活怎么样环境怎么样,他要作的事,总得在这一天里去作。他什么都不怕,只怕糟蹋日子到琐碎意气上。他无牢骚,无恩怨。他写文章,单纯的写下去,到死为止。先生,是的,我说的是“到死为止。”他需要报酬和快乐,在工作本身,他可说已得到了报酬,得到了快乐。人事上成功了,与他无关,失败了,他不过问。
先生,这种写作态度,一个从大学校出来的人可受得了?大多数人皆太容易同社会习惯妥协,却太不知如何爱惜自己。多数人皆习惯于受社会上的奖惩所控制,我却总劝人抛开这一
切,自己来控制自己。先生,这对人有多少益处,你说?其次是关于写作的思索、安排,这是用脑子的问题,比作人更难说。我想到的别人想不到,恰如别人想到的我想不到一样。
这件事若我能够帮助朋友,不是我来说教,倒是用我小说同散文作例,用篇章所及的各种问题,文字所及的各种形式作例,也许对人有小小益处。另外,来解释怎么写就写得好,有“说教者“与“骗子“两种人,一个人若不相信自己,就去听他们指挥好了。
这种人多的是,在任何情形下都不会缺少的。
如今我可以同朋友说的,不是告人如何写作,传授什么秘诀仙方,只希望大家能够单纯一点,结实一点,共同来作长久努力。中国新文学要点成绩,要点在历史上国际上站得住的成绩,就正需要那么一群人苦干下去。我盼望国内各处皆有这种人。这些人或者是小事务员,或者是门房,或者是剃头师傅,或者是大兵。……不要看轻这些人,他们的性格,他们的情感,比一个大学教授或一个大学生,实在更适宜于从事创作。这些人中有许多人一切条件皆具备,只缺少拿笔的勇气同信心。你既说不是个在学校读书的人,为什么还只关心到“及格”这件事?你希望得到广大读者的注意,是的,你是不能缺少他们,但你得先有你“自己”,整个有你自己,然后才会得到他们!
……
总不要因小小失意就气馁!跌到了,赶快爬起来。失败了,换个方式再干。原谅那些作编辑的,不要把从社会上种种习气所受的苛刻,不要把从学校所受的坏习气,来埋怨编辑,这是初从事文学最不可少的德性!

先生:
我收到了你的来信,很感谢你。你所说的困难,我明白,我懂。这是每个编者所熟知的事情。我曾经接收过从国内各处寄来性质相近的信若干封,皆说到如下的话语:
“先生,文章若可用,请你放宽容点,救救我,把它很快登载出来;若不合用,请你说明一下,什么地方不对,指教我,退还给我。”
一个编辑当然乐于作这件事。凡是能帮忙处无不愿意尽力。一个编辑应尽的责任,能尽的责任,编者从不躲避。
只是想不到一个报纸小副刊,会有那么多来稿,这小副刊的编辑,会被你们那么看得起。更想不到一个小副刊编辑,还有那么多责任和义务,这责任和义务纵有十个编者也实在担当不了。照一般情形言来,一个编者的责任和义务,不过是检稿、选稿、发稿而已。你们让他作的却常常是他作不到的。第一件事如“穷困”,家庭社会或政府都应负点儿责任。
他们若不能负责,就只有慈善家可以注意能够注意!第二件事是修正文章,你们目前或过去不是大学生吗?你们学校教国文教习作的先生每天做些什么事?他们工作如果不称职,你们为什么还居然容许他们虚拥高位?他们若偷懒,你们为什么就容许他们长此偷懒?
每个刊物篇幅原有个限制,经济原有个限制。编者读者和出版者三方面自然皆愿意刊物办得很好。要办好一个刊物,就不能借刊物作私人的工具,就不能作慈善事业!朋友即爱护这种刊物,愿意把文章送来听任编辑取舍,因此每天我们就得收到十件或二十件来稿。为了看这种稿件,在每一个篇章上改正一些错字,加上一点意见,退还时还得客客气气写一封信,试想想,每日得需要多少时间?你们一定想象不到一个编者为了这些事,得浪费去多少精力!一件事倘若当真对于旁人有益,谁不乐意来尽力?但个人能力那么小,精力那么少。有心无力的地方自然免不了。文章不合用,不得不退还,文章可用的,因篇幅太小积稿太多安排不下了,照例也只好割爱奉还。在这类情形下,编者当然觉得很抱歉。但是不退还,留下来又怎么办?有时退还得稍慢了些,你们就来信质问或辱骂。(这种信我们接得真不少!)来信上常那么说,“喂,先生,你压迫无名作家。压迫天才,包办你的刊物……“那么天真烂漫把你们在这个社会里所受的种种苛刻,一
起皆派给一个编辑头上。仿佛只要编辑把你们文章一登,就一切好办。其中气焰最大、话说得最天真的,自然便是一些在大学校被称为才子,校刊上或文学会上露过面的先生们。另外就是迷信自己是天才的先生们。先生,看到这类来信,作编辑的应微笑还应皱眉?我问你。
就编者所知道的说来,任何编辑实在都极愿意得到无名作家好文章,都希望从一般青年作者中发现天才。但任何编辑,若存心把刊物办得象个样子,也就决不能用刊物篇幅无限制的登载自以为天才或才子的无聊作品。
先生,你真想不到,你们在学校里所受的作文训练,那个态度,那个方法,如何不适宜于从事创作!放公平一点说,你们在学校只是做“作文。”你们倘若真有天才,那点天才也就早被教员同教员指定要你们读的书本,以及那些名流演讲,杂志上的批评说谎,共力合作毁尽了。每个作编辑的或许皆不免有点偏见,有点私心,甚至还不可免有点势利,然而目前国内刊物那么多,一个作者文章倘若真能达到某一种高点,这里碰头还有那里,今天碰头还有明天,出路实在并不困难。
最为难的只是你们的文章,如何就能够同学校的习气离远!
你对于读了十年书写了五年文章,以为所读的书同所写的文章还无出路,不受社会注意,觉得十分不平。先生,这件事应当埋怨谁?难道这是编辑的过错?谁告过你,读十年书就可以把文章写好?谁预约允许你这个希望?学校要你读书,做做作文,你纵能背诵《项羽本纪》,默写《秋声赋》,模仿鲁迅茅盾写过几篇小说,学徐志摩闻一多写了五十首新诗,从先生口里还知道一点文坛动向文人佳话,且同时在本校周刊上写过了不少关于男女同学的小文章,以及讽刺学校当局一类小论文,这就算从事文学吗?你学的根本就要不得,你写的就可能永远不对劲。把你放在社会里去同人竞争,这失败岂不是平常的很?“从事文学“如果真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,先生,那些文科大学生,谁不读书一大堆,谁不同你一
样,他们该早已成为作家了。
先生,提到这件事,想起你们的命运,我实在很难受。就因为你们在学校,天真烂漫过日子,什么也不明白。学校即很少为你们设想,好好的来培养你们有创作兴味的学生。你们又各自糊糊涂涂,只在学校小小集团里混下去,到把时间全部浪费后,末了要饭吃时,你们发急了,就胡乱写写文章,附上个信,来逼迫编辑,埋怨编辑。
先生倘若你当真以为写小说在生活上纵无出路,在感情上至少还有条出路,那么,相信文学能使人心与心相通,能把人与人之间距离缩短,信托编辑,原谅编辑,实在是从事文学十分需要的德性。文章呢,你得勇气悍然的写下去。只管写,只管各处寄去,只管尽它失败。在工作上不儿戏,不马虎,而且永远不气馁搁笔,自信非笔直走到所要到的地方不止,你走得到!一切伟大的作品,伟大的事业,就是这样产生的!
至于你还想寻找一下那个使你白读十年书的负责人,要好好的算算帐呢?莫徒然埋怨编辑,你应当同多数人一样,看看社会,看看代表社会的人物,以及形成社会的一切制度同习气。你有知识,有本领,就思索如何应用你的知识和本领,同那个多数肚子瘪瘪的在一块儿去争回吃饭的权利。你觉得历史有了错误,去努力修改历史,创造历史。
谨慎,勇敢,伶精,结实,不幸你仍然还在半路上饿死了或在别一情形下死掉了好,赶快霉烂,(多数人不早就那么死了吗?)不碍事,让更年青更结实的继续来占据你那个地方,向人类光明去努力。
……
倘若你所谓知识和本领,仅仅只是明白《文心雕龙》的内容,说得出《文逊的编者同体例,以及零零碎碎的知道一点什么国学常识,书既不能教,小差事又碍脸面不肯屈尊,作人又事事马虎模棱两可,又怕事,又小气,先生,我同意你去“自杀“!自杀本是一种罪恶,为神经衰弱的懦夫最容易走上的一条道路。因为你那么无用,不懂事,爱空架子,软巴巴的如同一条害病的青虫,怕努力,怕冒险,怕出丑,怕失败,生活永远不能自拔,眼睛永远不敢正视社会,你死了,世界上不过少一个吃白饭的人,对人类真无多大损失。
你说你想作个人,想知道一些成功的人如何成功。好的。
作人有什么稀奇,一切人其所以能成功,据我想来也不过是他们先前不怕失败,咬紧牙关苦干一场罢了。一个人自己不能控制自己,不能支配自己,却让社会习气造成的机会左右安排,这就是个不配活下去也不可能在事业上成功的人。你要活,从大学毕业出来,从作过中学校长,作过教员,再去作一个听差,一个小书记,有什么难堪?你若真有计划,有目的,更要紧的还是你有魄力,这时作的即使是洒水夫,也不会长久委屈你。你要活得比别人更热闹,更丰富,冒险去各种生活里找经验,想作个巨无霸,除了你的懦弱拘迂阻拦你向前,谁也不会阻碍你。
先生,改造你自己,忘了你受的那个大学教育,忘了你那些身分,来作个人,分担这个时代多数中国人的命运吧。再不要充斯文等待机会了。你应当自己来调度自己,要活下去,就必须硬朗结实的活下去。只有这样才有点光明的明日可以希望,其余全是空话,全是不现实的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