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
××,××,××诸兄:
寄来信件均已见到,谢谢。关于我个人一点点小事情,使远近朋友如此气愤,我真抱歉。我们既然都明白中国这时节
是个什么样子的中国,想作个人,各自生龙活虎的活一场,把全部精力用在正当工作上去,无意中间或发现点小小毁谤,说起来实在太小了。被人有意无意糟蹋一下,劳动朋友,极无意思。一个人的价值,若不能靠颂扬而增加,也就不会为嘲笑而低落。关于我个人的事,感谢另外几个朋友的好意,说得已很清楚,我认为不必提了。尊文不能登载,还望原谅。
来信说到恶风气的不可容忍。我觉得很可悲的,也正是我们这个社会习气,很象个国家将亡的样子。有些人不问事情是非,易生个人恩怨。我们对于某种事(比如说摭拾传说毁谤个人这种事情吧),有人很严正的讨论到它的得失时,同时也便有人以为踹了他的脚趾,挺身而出,用笔说明“可以如此,偏要如此,我就把你如此如此,看你怎么样!“恰如某街某里,有一个小孩子,当街脏手脏脚洒着泥浆,已快有一
打人被脏污了。有人说:“这好象不是个好习气,是不是应当改改?“孩子家长既不注意,那孩子却说:“你讽刺我,你批评我,你管得着吗?“一举手把脏东西抛过来。”喔,你说我,我就给你来一下!“好的,既已领教,走开些吧。走开倒很容易。可是就事论事,读书的人不是瞎子,且有记忆,综合看看,印象怎么样?然而,目前的法律道德,却不能对在大小刊物上用笔墨开玩笑的行为加以拘束,而这习气又明明白白是如何要不得的习气!
(有时节属于夫妇间的言语,也居然能代为编排。撒手锏固可观,惟武器那么使用,不是自己在那儿毁自己吗?)目前北平大街上,已常常可以见到北平的童子军,强迫洋车夫扣脖子下面那个钮扣了,(可怜这些天真小孩子,还不知道拉车的根本用不着那粒钮扣,如同他们童子军不必拉车一样。)可是谁若想来对某一不良现象表示点意见,谁就有机会被那么“来一下。”我们能不能在全北平市洋车夫自动备好下巴底下那颗扣子以前,就可以希望另外一些人有点觉悟,很勇敢的改正一下自己工作方法上的错误?我们等着看吧,这“整洁与卫生“的意识,看看是不是能够使知识阶层比洋车夫先感觉到。
此颂安佳
九
李先生:大作同来信皆见到,谢谢,文章寄还。你文章写得很明白,可以推想你思想也很清楚。我是个只会写点小说的人,知识见闻有限,真不配给人贡献什么意见。
不过就我所知道的说说:目前正有多少大学毕业生,要生活无可生活,无不希望用一支笔支持生活。(这事很困难,因为人数太多刊物太少了。)你既在学校,若不好好的念书,却成天写文章,企图从写作上发展,似乎不大合算。因为一则常做文章,书就不容易读好,二则呆在学校里文章也不容易写好。一个作者他的文章能写得很出色,并不仅是“成天写”,或是“欢喜文学。”他必需脑子里有许多可写的,充满了各方面的常识,对人事具透明的理解。他知道问题,方写得出问题,并不是他写了,就知道。正因其如此,所以许多命运好的人,能有机会受完全教育,然而可不一定能写出什么好文章。另外又有许多人命运极坏,任何努力皆不能入一个正常学校,任何努力也不能安顿在同一地方一年两年,生活毫无把握,长年各处流转,可是就那么拖下去,另外一个机会到了,他能拿起笔来,过去所有种种生活都成全了他,帮助了他,他却把作品写给大学生来看,给全世界人来看了。(高尔基就是这种人!)这些情形真不是人可以自由安排的。所以我们尽管否认“天才”,但得承认那个“机会。”人也可以各处找寻种种“机会”,可是不容易两者同时得到。你如若想同我一样,作一年半补充兵,看砍头五千,五年中在三四个省分边区上、荒村小镇上来来去去流荡,同许多小职业接近,同泥土、马粪、黄疸病与鸦片烟接近,且因一个五四运动的余波,把本人抛到北京城,恰好又遇着……于是来回你的信。先生,你必须承认,这机会并不是我自造的,你愿意照样作也办不到的。
认真说来,这条路实在太折磨人了。你即或从事文学,也用不着走这条弯弯曲曲的道路。
你还有更好的成就,更方便的成就,只要凡事勇敢耐烦的去学,去接受探索的失败,跌倒了,赶快爬起,鼓起勇气换个方式再来。就你环境给你的方便,珍惜时间,不虚耗时间到琐碎、忧虑、迟疑以及各种无意思的小小得失里。把气派放大一点,不为一时挫折灰心丧气。你将来纵不能作文学作者,却仍然可以成为一个大人物,做出另外一件大事业!世界上值得我们努力的工作实在太多了,文学并不是高于一切的东西。你若真计划将来从事创作,也不妨先肯定这个前提,方不至于拘束自己到小小天地内,容易为自己一点点成就所限制。此复敬颂安好。
十
××先生,谢谢你寄来的文章。你不用在信上说明,这文章也看得出是“诚实的自白。”先生,我不怕扫你的兴,第一件事我就将指出这种诚实的自白。同文学隔了一层,不能成为好文学作品。你误解了文学。
你在“诚实自白写实报告文学现实主义“一堆名词下,把写作看得太天真太随便了。一个学校的看门人,不加修饰随手写出的东西,算不得什么好作品,你明白。但你自己在同样态度下写成的东西,却把它叫作新诗,以为是个杰作。且相信这种作品只要遇着有眼睛的批评家,正直的编辑,就能认识你那作品的伟大,承认那作品的价值。你这打算真是一个稀奇古怪的想头。你的意见代表一部分从事创作的青年意见。
记着一些名词,不追究每个名词的意义。(这事你们自己本来不能负责,全是另外一些人造的孽。)迷信世界上有“天才“这种东西,读过一些文人传记,见传记中提到什么名人一些小事与自己有些差不多的地方时,就认为自己也是一个“天才”,一动手写作就完成杰作一部。这杰作写成后,只等待一个有眼光的批评家,一个编辑,一个知己来发现。被发现后即刻你就成为名人要人。目前你自己不是就以为工作已完成了,只等待一个发现你的人?在等待中你有点烦闷,有点儿焦躁。你写信给我,便不隐藏这种烦闷同焦躁,你把那个希望搁在我的回信上。你意思我明白。你需要我承认你的伟大,承认你的天才。来信说:“先生,我们是同志!“
先生,这样子不成!你弄错了。我们不是同志。第一,我是个自觉很平常的人,一切都求其近人情,毫无什么天才。第二,我因为觉得自己极平凡,就只想从一切学习中找进步,从长期寻觅试验中慢慢取得进展,认为这工作除此以外别无捷径。
我的打算恰恰同你相反,我们走的路不会碰头,你把文学事业上看得很神圣,然而对付这种神圣的工作时,却马虎到如何程度!四百字一页的稿纸,弄错十二字。称引他人的文章,前后也发现许多错误。照你自己说,是“好文章不在乎此“的。对于工作的疏忽,如此为自己辩护,我实在毫无勇气。
我以为我们拿起笔来写作,同旁人从事其他工作完全一
样。文学创作也许比起别的工作来更有意义,更富趣味,然而它与一切工作有一个共同点,就是必需从习作中获得经验,从熟练中达到完全,从一再失败,不断修改,废寝忘食,发痴着迷情形中,才可望产生他那出众特立的作品。能这样认真努力,他才会有一点看得过的成绩。这事业若因为它包含一个人生高尚的理想,值得称为“神圣”,神圣的意义,也应当是它的创造比较一切工作更艰难、更耗费精力。(一切工作都可以从模仿中求熟练与进步,文学工作却应当在模仿中加以创造,能创造时他就不会再作任何模仿了。他不能抛开历史,却又必需担负它本身所在那个时代环境的种种义务。)文学有个古今一贯的要求或道德,就是把一组文字,变成有魔术性与传染性的东西,表现作者对于人生由“斗争“求“完美“一种理想。毫无限制采取人类各种生活,制作成所要制作的形式。说文学是“诚实的自白”,相反也可以说文学是“精巧的说谎。”想把文学当成一种武器,用它来修改错误的制度,消灭荒谬的观念,克服人类的自私懒惰,赞美清洁与健康,勇敢与正直,拥护真理,解释爱与憎的纠纷,它本身最不可缺少的,便是一种“精巧完整的组织。”
一个文学作家首先得承认这种基本要求,其次便得学习懂得如何去掌握它。
比如你写诗,这种语言升华的艺术,就得认真细心从语言中选取语言。一首小诗能给人深刻难忘印象,发生长远影响,哪里是但凭名士味儿一挥而就的打油工作所能成事。
你说你有你的计划。一篇短文章也不能好好的作成,却先想设法成为“作家”,这算是什么工作计划?你说你倾心文学,愿意终其一生从事文学。事实上你不过是爱热闹,以为这种工作不怎么费力,可以从容自在,使你在“灵感“或“侥幸“下成为一个大作家,弄得生活十分热闹罢了。……先生,得了。我说的话太老实,一定使你不太快乐。
可是这也不怎么要紧。假若你当真是个准备终生从事文学的人呢,我的老实话对你将来工作多少有些益处;假若你还是迷信你是个“天才”,不必怎么用功,自信奇迹也会在你身上出现呢,就不妨那么想:“我又弄错了,这个编辑比别人还更俗气,不是我理想中的同志!“你不必发愁,这个社会广大得很,你有的是同志。我为你担心的,只是与这种同志在一块时,不是你毁了他,就是他毁了你。照规律说,很可能他毁了你。不是使你更加期涂自信,就是使你完全绝望,他却悠然自得。因为这两种人,我都经常有机会碰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