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本传上说了许多济公事迹,却把当日印别峰披剃之后一段情节,竟不提起,看官未免说别峰不见结局,也是疏漏之处,可不将别峰一段刚心烈志埋没煞了。如今说济公要见别峰,必有许多情节,也就把别峰当日忿志出家,从新补出一段,也见禅门奇踪异迹。济公当日激他成的胜因,也就是济公本传中事。
却说济公到了径山脚下茶亭问信,有人教他到大殿上访问印别峰的下落,那人将印别峰长老形模年纪说知。济公此时,也在四十年来之事,说也茫然,只得到大殿上参见古德长老,道是净慈寺来的。也是宗门一派,即便留住云堂吃斋,与古德说些禅理,俱是当家,颇相投合,因问印别峰消息。长老道:这位尊宿住在喝石岩净室内,四十年来,足迹不离门户,不坐禅,不说法,不诵经,不念咒,只是一心念佛。他的供养,不仗十方。当年科甲出身,曾说在天台祗园寺,逢着一个小小书生,几句开导,他便忿志出家,带些宦囊,就在本山买些地产出息,供养有馀。近来身边有个粗夯小厮,常求披剃,以接香火,别峰长老只是不肯。常道:'此子不是我的法嗣,临安有个道友来,我要发付他去。'至今二十五六岁,尚是头陀。济公一一听在心里,即就别了古德长老,往从喝石岩来。
到了净室门口,却有一首诗贴在门首。诗曰:
四十五年倔强,腊月八日光降。
莫言前后是非,算得两个和尚。
济公正待敲门,却见这两行诗句,心中也便有些影响,他的诗句,像是数日前贴的,今日刚是腊月八日。正欲打门,一推却便进去,竟到佛堂前。济公拜了佛,转到方丈,见了别峰长老,将要参拜。别峰跳下禅床,便道:我师来也。倒身就拜。济公也拜道:老师父腊高德重,礼合愚下拜参,怎德法驾如此起居?印别峰道:别来四十五年矣,不觉一弹指间,眉目俱也如此。济公心里道:这老和尚,却也作怪,怎的蓦然一见便像朝夕打伙一般,我也不说破姓名来历,看他怎么叙述?别峰道:令先尊茂春公,仙逝已将三十载了,道弟也常念及,只为我师酒肉之缘未满,所以犹作波吒。明年二月十五日,酒肉之缘已完,当从正觉菩提矣。济公听了一番开示之语,平日许多衷肠想慕之言,一句也说不出。只说当日祗园寺中,少年放肆,不遂老师披剃,所以半生落拓,漂泊无成。别峰大笑道:你有你的因缘,我有我的证据,仔细较量,将来你我也不愧佛门龙象。若论宗风法派,足下实为我师,当下一拜。别峰又拜下去,济公一手搀定道:当日老师一言洒脱,弟子终身景仰,实有来因,今日披晤把臂如昨,老师实我之师,特来拜谢,安敢动烦起居。两个逊让不遑。到底别峰要让济公为师兄,济公决要认作师弟,联床叙话,叙有月馀。
一日,济公为着净寺缘簿在心,要与别峰相别。别峰道:缘疏机缘也该在指日间了,我也不久留你。还有一件极要紧事,十年前留得一个夯汉,却是你的法嗣,你可带去。你若不信,你可问他。只见灶下走出一个蠢夯头陀,托着茶来。别峰道:十年前说是你的师父,今日来了,你可随了去。那夯汉将眼把济公一看,对着别峰道:这就是十年前说的济公,可就是他?别峰道:正是,正是。夯汉往下就拜。济公道:我也知道有个法嗣,名叫梵化,族家姓沈,可是他么?'别峰道:是他,不是他可是谁来?三人相晤,凑在一时,不胜欣喜。济公道:他随我去,师兄处却有何人?别峰道:有,有。叫一声道:大元,小元,只见一个白猿,一个黑猿,走到面前。又叫一声大空、小空。只见一个白虎,一个黑虎,走到面前。担柴打水,煮饭烧锅,最为便利。济公始初见了,却也吃惊,后来熟习,也就相忘。别峰道:我要遣大空小空送你下山,恐怕路上惊人不便,只遣大元、小元送你去罢。济公再三辞谢,只叫梵化徒弟担了许多梨栗柿橘之类,一直回到净寺。
见了德辉长老,猛然吃惊道:我说济公到山中去,必无不讳之事,今见果然。济公唤梵化拜见长老,并说起十年前留下的因由,长老赞念了一番。次日,太尉们也就知道,俱到寺中相探。济公也就将印别峰相与之情,说了一遍,才得放心。冯太尉道:你的疏簿却在何处?济公也就出诸袖中。陈太尉道:只怕遇着老虎将他丢了,不料还在袖里。大家笑了一场。冯太尉道:明日老娘娘要到天竺进香,你带了疏簿,倘遇便中,就与你做个方便。济公道:我来,我来。大家叙了半日闲话,各各走散。
次日,济公即便携了疏簿,要往天竺伺候。不料娘娘身子不快,转遣一个太监,代赍了香信出来,却不见冯公。济公走到天竺殿上,只见一个内监,蟒衣玉带,吆喝下到白云房吃斋。济公持了疏簿,走到太监面前,那太监就是小佛儿张公,当日曾送一颗明珠与他,打发范珩回去的。济公见了行礼,两手搀起,便问有甚话说?济公就将疏簿呈上。张公看了道:疏文极做得好,净慈寺也是有名道场,只是我做不得主,待我启奏娘娘,或者有个机缘,也未可知。疏簿你且拿去。济公道:今日遇着你,就是佛缘到了,我也不去化别人,只要张公作主。张公一手把疏簿推出,济公仍旧把疏簿推入,两个推了几番,济公转身便走。张公笑道:这和尚要着我身上募化,也是好事。叫手下人收了疏簿,待我看有机缘成就此事。旁边就有几个和尚衬着言语道:这也不是公公的事,也不是济公的事,佛门挑脚汉到底也是种瓜人,今世成就无上胜因,来世同登极乐。说得张公乜乜作笑,上前而去。济公在门外,看着张公起身,便道:好了,好了,净寺大殿不日就告成也。旁边又有许多僧人,咻着济公道:光烧饼当作镜照,未有影哩;擂砣上摆酱缸,还未稳哩!又有的道:十二岁中了状元,十三岁生了儿子,喜欢太早哩!济公道:你们不要笑我,看我做了来时,你们才心服哩。济公扬扬洒洒得意而回寺中。
见了德辉长老道:大殿成了,只要老和尚把我一件袈裟,我要到睦州、婺州一往,寻些大木头来。长老道:还要写个疏簿才好去得。济公道:疏簿只有一个,那有两个。长老道:一个已留在张公处,上路去拿甚出手?济公道:有了袈裟够了,还要甚的疏簿。德辉长老就在身上脱下袈裟,交付济公。济公即时穿上,走到伽蓝神前道:你们不要痴痴坐着,可同我去做些勾当回来。转身就叫徒弟梵化挑了担子,就往江中进发。众和尚看见济公风风耍耍的做作,俱也作笑道:济公此番说了天大的话,带了徒弟云游,断断不回来了。又有的道:济公这几时到了径山,想是寻了个乐地,快快活活吃酒吃肉,过日子去哩。又有的道:他身并没半文,那得一去寻着个安乐窝儿。又有的道:或者颠子遇着个呆人,两个说得投机,便要搬作一块,故意带着这个呆汉,挑了衣钵,前去也未可知。德辉长老道:你们小人俱说小人的话,济公本领宏大,自有作用,你们不可在后边诽议,日后回来相见,你们拿甚脸嘴对他?众僧回头齐作鬼脸笑着道:我们的长老,就是灵隐瞎堂长老相似,说起济公,就要护短。那知济公,偏要疯疯颠颠,吃酒吃肉,做出许多榜样来。我们从此也不要说起,看他日后做出甚么大的本领,宏大的作用来。正是:
做的手快,看的眼快。
蜃气楼台,忽然光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