道士道:“原属不难。但贫道此时,心厌省城烦嚣,意欲上江西匡庐、浙江雁荡两处名山游玩一番,不能讨暇。等待他年再遇缘罢。”绍闻道:“燃眉正急,全赖及时扶拔。若待他年,未免‘枯鱼之肆’矣。”道士道:“这也有个缘故。贫道原是恬淡寡欲的。可惜这个顽徒,道行未深,经过京城繁华地面,信手挥霍。那一日礼部门前,遇见一宗可惜可怜之事,他倾囊周济了,到如今丹母已是不多。虽云一可成十,十可成百,但寸荄之草,径动一番炉灶,不如暂且罢休。”绍闻道:“丹母却还不难,中求仙长略展灵术,好俾涸辙生沫。”道士道:“山主情词恳挚,义所难辞。但此事最要机密。省城官员丛集,万一泄漏天机,他们硬加以左道之名,在贫道原不难飘然长往,山主未免就有违碍。”绍闻道:“此事还须仙长指示,好成一个万全无弊之法。”道士道:“这也不难。贫道兼通阳宅,不如以看阳宅为名,光明正大投启来请。至于烧丹之事,要夺造化,全凭子时初刻,自有运用。但丹炉最怕心中有个疑字,外人犯了冲字。若遇见生人便冲了;炉边但听得寡妇、孕妇、孝服人说话,这炉子便炸!”绍闻心中打算,只要生法谢绝凶服,嘱咐母亲并巫氏低声而已,还不甚难,便答道:“冲字不妨事。”道士道:“冲字不难躲,疑字最易犯,临安鼎,还要焚香誓神。”绍闻道:“我心中万万不疑,不劳仙长挂念。”道士道:“丹炉有损不妨,还恐得罪神明。”绍闻道:“仙长不必过嘱,明日即请枉驾。”
作辞起身,道士以银杯为赠。绍闻那里肯受,道士道:“此乃世俗之见,万不可存。”道徒塞于绍闻袖中收讫。作别而去,这道士依然淡淡起身一拱,门徒自为送出。
到了次日,绍闻亲身带了双庆投帖。那家中把请武当山道士来看阳宅的话,自然是说明的。
第三日早晨,绍闻叫邓祥拿了一个说帖,到南马道张宅借车。张类村看了来帖,即将车马吩咐停当。正好以谭宅借车为名,瞒了杜大姐,来看娇生。到了小南院,老父幼子相会。邓祥说了张宅车已在胡同,绍闻也不知张类村来了,径自叫双庆坐车,邓祥赶着,往隍庙请看阳宅的道士。
约有两个时辰,道士坐车垂帘而来。门徒坐在帘外。双庆跟着。到胡同,绍闻接上碧草轩。行李两箱两篓,搬在轩上。
蔡湘奉上茶来,三杯分献。绍闻道:“六安近产,景德俗磁,惶愧,惶愧。”道士道:“山崖甘泉,手掬而饮,更觉适性。贫道虽常带茶具,其实游戏三味。山主何须沾沾于此。”又说了些闲话。道士道:“此处像是外书房,必是山主看书之所。但照壁低而且狭,不合奎壁之像。却无甚妨碍。请造潭府一观。”
绍闻吩咐双庆,叫各楼关门,好候仙师细看。少时双庆到轩,向绍闻道:“家中已安排妥当。”绍闻道:“蜗舍湫隘,不堪入目,仙长休笑,只求赐教详明。”道士道:“据实直陈,或恐伤忌,慎勿面从而心不敬。”绍闻立身请行,道士道:“贫道行李,原不过云水一肩,但内有要紧物件,须得相随而行。”
绍闻亦度内有鼎器丹药之宝,嘱令双庆、蔡湘担着,一齐进了楼院。
道士四面端相,说道:“俱合爻象,并无妨碍。”到了前院,说:“府上宅第俱好。”又看了一看,说:“东边角门,犯了大耗豹尾,只垒了不走,自可聚财发福。”一径回转上账房来,绍闻已安置好两处床帐,桌椅拭抹干净,地面扫的清洁,不容妄唾。蔡湘、双庆将行李放在屋角。道士喜道:“此是府中第一聚财之处。天生盖的合了天库星。”绍闻道:“旧日原系账房,单管出入银钱。”道士道:“用此房时,钱财如火之始燃;不用此房时,钱财如灯之欲烬。万不可冷落了这座宝库。昨日所言忌生人、孝服、孀嫠、妊娠,千万要谨慎。”绍闻一面吩咐厮役道:“如夏叔到了,任他喊破喉咙,万不可叫他进门。我再向后边嘱咐一回。”
到了楼上,先向母亲说:“不可高言。”王氏道:“为何不许我说话?”绍闻道:“声低着些就是了。”王氏道:“你又做啥哩?神出鬼没的。想是要镇宅子哩?”绍闻道:“正是。”王氏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绍闻又上东楼吩咐巫氏,巫氏道:“那道士雪白长胡子,像那太白李金星。”绍闻道:“你见过李金星?”巫氏道:“我见的遭数多哩。”便笑起来。绍闻急掩其,道:“要镇宅子哩。”巫氏道:“怎的不叫我笑?”绍闻道:“我一发叫你笑笑,笑完了再不许你笑。人家说,先生教学,学生愚笨,先生说:‘我该钻入学生肚子里去,又怕撑坏了学生。’如今二学生却在你这肚子里边,所以不许你高声。”巫氏瞅了一眼说:“你说的不中听。”绍闻道:“说正经话,黄昏以后,不可高声。”巫氏道:“我睡了从不发呓声,不用你说。你各干你的事。”冰梅道:“你念与兴官几行书。”绍闻道:“我顾不哩。”巫氏道:“我有三四个字不认的,你教我认的了,我好念与兴官。”绍闻慌乱指认了三四个字儿,自去款待那师徒二人。
话要爽捷,书忌垒堆。当晚便烧起来。原来道士叫徒弟把自己银子称准一两,配些丹砂、水银,封在八卦炉内。焚了香,煨些炭火,煽动风箱。少顷炉内起出五色瑞气,房内异香扑鼻。
道士向门徒道:“凡事固要真传,也须要经手才会。如今世上许多做假银的,俱是邪魔外道。良心先坏,传授更错。连烧炭精地位,还差着哩。你须事事仔细学来,省的我遭遭费心。”
绍闻一旁看着,二更后,不觉瞌睡起来。道士道:“山主不妨安歇。明早开炉,便见分晓。”
到了次晨,各盥洗毕,绍闻到账房看炉,那炉原封不动。
开炉一看,果然灿耀夺目一块雪花银子。戥子星儿不够用,取出旧日天平,兑上法马,整整的十两冰纹细丝。道士道:“五金八石,药料也不足了。山主可拿到银匠炉上,倾成十锭,以便办买物件药料。”绍闻依言,拿向一个江西银匠铺内。那银匠一看,说:“是好干银子,何处槽。”绍闻道:“济宁衙门的。”银匠道:“相公昨日济宁带来的么?”绍闻道:“是。”
银匠道:“衙门钱粮,如何这个样儿?”绍闻笑道:“自来衙门银子,大半不许人究所从来。你只管剪碎,分成十锭就是了。”
银匠如其言,倾成十个锞子,真正底绉如簇,面平如镜。绍闻给了火钱,拿回。夸道:“仙长果然炉夺造化。”道士道:“若无此真传,也不上北京说那助饷的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