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昨夜睡不着,盘算了一夜,没脸儿去。如今姐夫恭喜,咱就到了,显见得小家子赶趁亲戚哩。”巫氏道:“我也算计明白了。俗话说:官府不打送礼的。我把我的钱,替咱家置上一份贺礼:大猪脖,肥羊腿,十斤重大鲤鱼两条,鸡鸭八只,四篓茶叶,两坛酒,海昧八色,南果八色,山药,莲菜,火腿,对虾,干鲞鱼。兴官也挂了案,越外四匹喜绸,两匹绫,笔十封,墨两匣,新靴,新帽,大围带,顺袋瓶,锦扇囊。又不使咱家里钱。这是我首饰铺子里算账,把长的一百两银子加成本钱,剩下三十多两银子,都治成礼。顺袋瓶扇囊,是我扎的。今日办成送的去,说明日娘送我时,就与亲家母道喜。那边日子近来不行,娘的贺礼,就是雪里送炭,省的我异日‘马前覆水’。”
巴氏道:“好一张油嘴,通成了戏上捣杂的。也罢,凭你叫他们怎的办去,我明日少不得厚着脸皮儿送你。这娘家长住着,将来是何结局呢。”
巴氏应允,巫氏吩咐出去。这女财东传的号令,那些铺子里小伙计,顷刻置买包裹,饭后各色俱全。说是喜礼,那红签儿封,朱丝儿捆,办的千妥万当。当下即到轿铺里雇觅十个杠夫,抬到谭宅。小厮说了明日巫奶奶送姑娘的话。谭宅收了喜盒酒坛,放了重赏。
到了次日,巴氏早起梳洗,巫氏早起梳妆,悟果又重穿了新衣。驾了车,母女甥婆坐上,垂了毡帘,跟了小厮,径向谭宅来。到胡同下车,王氏、冰梅迎接,老樊抱了悟果到堂楼。
巴氏向王氏拜了,说道:“亲家母恭喜!”巫氏道了万福,说道:“娘好!”冰梅向巴氏磕头,巴氏道:“冰姐我哩孩子,你好呀!”冰梅道:“巫奶奶好。”绍闻上楼,与外母行礼,巴氏道:“姐夫恭喜!”绍闻道:“外母安好。”兴官上来与巫外婆磕头,巴氏道:“外甥长成好样范儿,外边人人夸你是举人进士。”王氏道:“孩子并没得读书。”老樊方扯得悟果与奶奶磕头,说:“奶奶想你哩,你想奶奶不想?”悟果乳喉说了一个想字,王氏喜极。方要抱去,老樊又引悟果与冰梅磕头,冰梅拉到怀里,笑道:“孩子还小哩,不为礼罢。”兴官才提一个砚水瓶儿,递与悟果,说:“咱往院里去罢。”
这绍闻早已下堂楼,自坐东楼下。巫氏上卧房卸妆,见了绍闻,细声笑道:“你与我有了什么仇,怎的再不踩俺家门边,问我一声儿。”绍闻忍不住笑了。巫氏入内室拔去头上珠翠,解了绣金宫裙,说:“我的旧裙子搭在床横杆上,往那里去了?”绍闻道:“我与你寻去。”
却说堂楼上女客坐定,老樊奉茶,冰梅放盅各送。这两亲家母,叙起家常。巴氏还怕有什么含刺带讽的话儿,这王氏一点愠色也没有。到晌午时分,堂楼摆了大席,巴氏、王氏此谦彼让,方才坐定。巫氏也上楼来坐。巴氏道:“冰姐你也坐下。”
冰梅方坐了桌角酌酒。
这绍闻自在东楼下,与兴官吃饭。堂楼席尚未完,东楼饭已吃足。只听蔡湘道:“有客在后门等着道喜。”
原来蔡湘久已出去,跟官到山西,因官告老,仍回汴梁闲祝前日街上遇见双庆,说谭主人恭喜,约双庆同回伺候旧主人。双庆也很愿意,因此同来叩头贺喜。绍闻正无人用,一见便问道:“往事休提。你俩还肯进来么。”蔡湘、双庆俱说情愿,二人遂依旧进谭宅来。理合找明,不再赘述。
谭绍衣升任开归道梅克仁伤心碧草轩
且说蔡湘报与绍闻,有客后门等着贺喜,那人却是张正心。
绍闻付与蔡湘一枝儿钥匙,说:“你先去开门,我安排双庆提茶去。”
蔡湘拿钥匙开了新书房门,绍闻随后即到。让进书房,为礼坐下。张正心道:“贤弟会状先声,本拟明晨叩喜,因到小南院,顺便而来。万望勿嫌残步。”绍闻道:“县考幸蒙录取,何敢受贺。自揣久不亲书,府试未必再能侥幸。况学台按临,不能进学,也非意外之事。但问老哥曾否用过午饭,家中现有客席,取办甚易。”张正心道:“在小南院已用过。今日是老伯的斋日,合家清素,不然还要讨喜酒吃哩。请问家中何处尊客?”绍闻道:“内人与丈母来了。”张正心道:“令丈母是客罢了,如何弟妇也成了客呢。”绍闻笑道:“对你说怕笑话,不说我又耐不祝当日孔宅那个亡室,是先君定的,贤而且慧。今这个内人,是家母定的,不及远甚。去年清明,与弟角起来,送他归宁。夏日,家母念孙情切,去他家一望。谁知丈母与内人母女两个,竟奚落起来,家母含怒而回。隔了将近一年,这边也没人讨闲到那边走动。昨日忽送来一份重礼,一个小厮不会说话,公然说:‘我家姑娘本钱治的礼,与谭奶奶贺喜。’天下有儿媳贺姑嫜之说么?真正可笑。”张正心果笑个不祝绍闻见正心欲吐复茹,只是笑,便问道:“老哥你笑什么哩?”正心道:“我们小兄弟们说家常,谈及闺阃,以为诙谐。谁知老人家们说起来,比咱说的雅而且趣。我非有意窃听,偶而在窗前洗砚瓦,吹到耳朵内——”正心却又住了,只是笑。
绍闻催促,正心只是笑而不答。绍闻连催三次,正心笑道:“我一发说了罢。当日程、孔、苏诸老叔与家伯几位老前辈,常在一处,你还记得么?”绍闻道:“记的很清。”正心道:“这几位老人家见了面,就是一天聚会,庄言正论极多。偶而诙谐,不过一笑而已。但添上你的先生惠圣人,便是老先生们惹笑正鹊。惠人老原是‘四畏堂’上占头一把交椅的。你师母那个狮子,又是一个具象体的狻猊貌,卿咛一声,便地动山遥一日几位老先生们在舍下说话,我适然在院里洗砚瓦。只听惠人老说起《五经》《四书》程子本义、朱子集注、蔡九峰集传来。这几位老先生与他辨难,惠人老解说不来,众人已为胡卢。不知怎的一拐,拐在贵老师惧内上来,众人说:‘老先生是圣人,如何不以圣人的话感化老嫂?’惠人老道:‘不瞒列位说,委实我没不是。小事大事,俱是贱内的不是。兼且喜怒无常,圣人的话,那里用得着。’程老叔道:‘圣人的话,用不到老嫂身上,却用在老哥身上了:老嫂有了小不是,老哥曰,圣人教我矣,曰‘赦小过’;老嫂有了大不是,老哥曰,圣人教我矣,曰‘肆大眚’;老嫂怒的时节,老哥不敢了,遵着圣人说的话,‘宴呢之私,不形乎动静’;老嫂喜的时节,老哥你敢了,遵着圣人说的话,‘惰慢邪僻气,不设于身体’。只听众位老先生,在屋内笑了一个大哄堂。咱是一个后生家,怎敢笑出声,只得丢下砚瓦,捏住鼻子猛一跑。我今日触着贤弟这宗事,只怕贵老师圣人的衣钵,传与你了。老弟妇回娘家等着你接,你遵着圣人说,‘不节若,则嗟若’;今日回来了,你遵着圣人说,‘既来之,则安之’。呸,呸,侮圣之言,过!过!天色已晚,我再到南院看看舍弟,好同家伯母回去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