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多一时,正与篑初说文字,又听的一声说:“开门来。”
绍闻细听是张正心-声音,即走向门内,把钥匙隔墙扔过去。
张正心开了门,进到书房。两人为礼,篑初也作了揖,各让坐下。张正心道:“道台那边没个消息到这边么。”绍闻道:“寂寂无闻。”正心道:“这个是道台谨密,却正是贤弟之福。昨日听人说,道台大人与谭伯母送了两毡包表礼,还有弟妇一匣子珠翠钗环。又有人说与贤弟一千两银子,叫贤弟修坟,道台大人还要到贵茔祭祖。我听说全不像话头。”谭绍闻道:“一点影儿也没有。”张正心道:“宫中要细腰,四境女人就十天不吃饭。无识之人,满胡谣,大率如此,究他则甚。然要知人之多言,亦可畏也。我正要送个信儿,道台大人二十日观风,已有告条出来。”
道言未已,县堂上来了一个礼房,张正心、谭绍闻俱是投册卷时候认得的。进书房为礼,少叙寒温,拿出一张过朱的名单,上写“县试儒童前列名单”,计开第一名谭绍闻,第二名某某,第三名某某,共二十名。又拿出一个全帖,上边横写名子,与名单排次一样,但知会过的,名下有一‘知’字。张正心道:“昨日学里老师,也是这个办法,府学名帖二位老师、县学名帖二位老师。我也把知单上写了一个知字。”绍闻即叫篑初照样写,篑初遂照样把自己父子名下,端端楷楷各写了一个知字。礼房即要起身,绍闻道:“少坐说话。”礼房道:“事忙得很,晚鼓即要清册,明日申送道台衙门。”绍闻道:“少敬得很。”礼房笑道:“到院考时,我送两张大报条来,到那时竖旗礼先要三十两。”张正心道:“有,有,有。”
送出大门,只见胡同内一个小厮,背了一个小孩子,见了张正心,小厮道:“看那是谁?”小孩子笑着,叫了一声哥。
这个是谁?正是张类村老先生第三房杏花儿生的小儿张正名,已三四岁了。这名相公下的小厮肩背来,跑到正心跟前。张正心道:“名儿,与谭大哥唱喏。”绍闻道:“进屋里,你好行礼。”张正心抱起来,同进书房。
放下,说:“唱喏,唱喏。”名相公果然照着绍闻作下揖去。绊了半跤,几乎跌倒,正心急拉祝又引到篑初桌前,说:“作揖儿。”那篑初果然依着揖人必违于其位的礼,离了座位,深深的一揖。正心道:旧里还他。”绍闻道:“这位贤弟,还是小前辈哩。”
绍闻看看屋子四周,说:“无物可敬贤弟,该怎的?”那名相公指着桌上筒儿的笔说:“我要那呀!”篑初即取了一管旧笔与了。绍闻抱在椅上,叫小厮扶着,与他一张白纸。这名相公将笔濡在砚池内一染,横涂竖抹,登时嘴角鼻坳,成了个墨人儿。正心道:“写完了,不写罢。”将笔慢慢的夺下。
名相公扯住砚水瓶上绳儿,拉过来,手提着再不肯放。正心道:“打破了,放下罢。”名相公那里肯依,绍闻道:“就送与贤弟罢。”名相公提了瓶儿,与小厮院里玩耍。
这正心又看了篑初新课,说:“稳进,稳进。”绍闻道:“何敢多奖。”正心道。“是真老虎,乳号便有食牛之气。咱们世交,我虽不知晓什么,却还略认得成色。至于面谀二字,比面毁二字,其伤阴骘更重哩。”又订了二十日早吃点心,黎明就要到道衙东辕门守候点名的话。说完正心要走,绍闻留不住,同到院里。这名相公又被小厮将头上插了一朵小草花儿。总角带花,鼻凹抹墨,正心看见,一发亲的没法了,抱起来亲了个嘴,轻轻把名相公嘴唇咬祝那名相公一发哭将起来。绍闻拾起砚水瓶儿叫提着,名相公又笑了。正心道:“放下罢。”绍闻道:“这是我小时,王中与我三个钱买的。这一二十年不知丢到那里去了,前日兴官又拿出来放在桌上,我还认的。”张正心道:“三个钱的东西,到二十年后就是传家之宝。”向名相公手中去夺,那里肯放。绍闻执意要送,正心道:“我改日送贤侄一个玉笔床儿来,正好相抵。”二人同出门来,张正心抱著名相公,回首一躬而去。
绍闻道:“替我锁上门,家中还不曾请用饭哩。”张宅小厮锁了门,绍闻依旧进书房课诵。
看官,这一回来了一个夏鼎,又来了一个张正心,谭绍闻一拒一迎,只在一把钥匙藏在屋里、丢出墙外而已。把柄在己,岂在人哉?
谭绍衣命题含教恩程嵩淑观书申正论
却说谭绍衣观风一节,虽是隐衷欲见弟侄,却实实问俗采风,默寓隆重作养之意。
先期一日,辕门挂彩,大堂张灯,胥役列班,掾吏谨恪供事。至日黎明,各生童齐集辕门恭候,俱在东边一个茶肆中,吸茗啖糕,以待闪门。鼓吹一通,府史胥徒纷纷来到,俱向衙门进讫。鼓吹二通,府学教授、训导,县学教谕、训导,各在辕门内下马,服公服,鱼贯而入。鼓吹三通,隐隐听得云板响亮,皂役传呼之声。生童各携笔墨,砚池,镇纸,手巾,团围守候。堂鼓响震,虎威声传,只听的腰拴锁声落地,两扇金胄银铝大将军,东往东转,西往西移,户枢之音,殷殷如雷。两个县学,飞跑在门左点名,两个府学,侍立在大堂柱边书案前散卷。暖阁红幔斜撩,银烛高烧,中间坐了一位神气蔼蔼,丰标棱棱的大臣。
点名散卷已毕,四位教官领着各生童由暖阁后进去。东边一座花园,一座五间三梁起架的大厅,中间一面大匾,写了“桐荫阁”三个大字,东边五间陪厅,横着汉八分“来凤”两字匾额。原来院中一株老桐树,约略是三百年以外物。南墙边一块太湖石,高丈许,皴瘦骨立,中间七穿八透的,俱是窟窿,外边崖棱坎坳,不可为象。所以檐柱上悬着“奇石堪当笏,古桐欲受弦”木雕一副联儿,字书遒劲得紧。满院湿隐隐绿苔遍布,此外更无闲花野草。对此清幽,各生童不但文思欲勃,早已道心自生。
遥闻传喝,料得道台退堂。不多一时,只见两个府学,各持一个红单帖说:“大人亲书题目,诸生是《“君子不重则不威”全章》,童生是《因不失其亲,亦可宗也》。”又说:“大人吩咐,诗赋策论题,少刻即到。”各生童铺巾注砚磨墨吮毫,发笔快的,早已有了破题、承题、小讲;构思深的,还兀自凝神定志。两个县学老师,押定厨丁茶僮,送上点心热茶。
约至辰末已初光景,两个府学老师,手持白纸一张,楷书八九行,说:“众年兄请看诗、赋、策、论题目。”众人置笔都来攒看。诗题是《赋得“寸草三春晖”得春字》,五言六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