观察道:“南京是发书地方,这河南书铺子的书俱是南京来的。我南边买书便宜,况且我手头宽绰。你是爱书的人,钱少不能买,这是好子弟的对人说不出来的一宗苦。”话未毕,小僮送上点心来,大人与篑初同吃。又吃了一杯茶,说:“是你愿意要的书,就放在桌面上。我回来,就着人随定你送的去。这不是说‘宝剑赠烈士’正是‘万卷藏书宜子孙’,只要你报一个‘十年树木长风烟’。”
观察进内宅,要换公服,出署见藩桌,商度一宗政务。内太太道:“方才这个侄子,怎的与东院三老爷家瀛相公一个样儿?只是语不同。若不是说话时,并分别不出来。怪道手下个个都说是双生儿。”观察笑道:“昔日长沙王隔了十世,被劫墓贼劫开墓,将宝物偷个罄荆后来劫墓的在街头遇见他子孙,说是长沙王拿他,躲避喊叫,被人拿获。这才知道祖孙十世竟有一样的面貌。如今这两个侄儿,虽分鸿胪、宜宾两派,毕竟一脉相承,所以一个模样。如今南边瀛升侄儿,是咱家一个好样的。这祥符篑初侄儿,也是咱家出色的。我前十天点名时,早已看两个是一样儿,心下就很喜欢。及看他的文字,虽说很嫩,气却是大成之器。即命厨下备饭,我拜客回来,就在书房与他同吃。”
道台出衙,不过一个时辰,依旧回署。脱去公服,到了书房,即便问道:肾桌上是你拣的书?”篑初道:“只是《五经》《左传》《周礼》《通鉴纲目》,别的诗稿文集,侄子一时还顾不着。”观察道:“幼学只此便足,勿庸他及。”即叫门上:“传四名轿夫,把乔师爷坐的二人轿子,准备伺候;把衣箱扛架,准备装书,不用罩子。吃过午饭,叫个能干差头,跟的送去。”
顷刻,抹桌捧的饭来,甚是俭洁。伯侄用完午饭,便叫差头进来。这进来的差头,正是新点的夏鼎。原来夏鼎前日往拿邪教,在二十名干役之中。这个物件眼前见识敏捷,头言语甜软,头役开缺,夏鼎顶补。听的宅有唤,早已慌忙进去。
见了观察,即忙叩头。见了篑初,也不得不磕头,观察吩咐道:“将桌上书册,叫轿夫抬进衣箱架子,装整齐,放稳当,跟的送到少爷家去。刻下立等回话。”夏鼎答个:“是。”一转身时,轿夫抬进架子来,夏鼎—一摆列,用绳束了,果然稳当整齐。观察回至内宅,不多一时,两个小厮跟了来,一个小厮捧了一个大匣子,一个小厮捧了一个大毡包。即叫小轿自马号抬出。观察道:“到家请老太太安。”篑初作揖禀辞,观察命把匣子、毡包放在轿内。篑初坐上,夏鼎把住轿杆。出了道署,穿街过巷,到了谭宅后门。
夏鼎正要献些殷勤,嘱些话头,不料王象荩在后门照应,又怕误了回话见责,只得押着轿夫而回。正是:从来贱愚本相邻,越急越刁总一身;看是欺瞒全入网,到头方知不如人。
冰梅思嫡伤幽冥绍闻共子乐芹拌
却说篑初到家,上的堂楼,奶奶父亲看见是光彩模样,怎不喜欢。王象荩把几十套书一一放在桌面。撕了匣子上小封条,乃是元宝六锭,一个红帖儿,上写着“婶太太大人甘旨之敬,侄绍衣顿首。”展开毡包,乃是表里四匹。
篑初把银花、彩绸、湖笔、徽墨放在神主橱前,向父亲说:“这该告我爷说一声。”绍闻遂率着兴官,推开神主橱门,行了两揖四叩常礼。王氏喜极,说道:“我也该向祖先磕个头儿。”也行了礼。巫氏与悟果,各喜笑不止。老樊只是大笑,在院里拍手。
这冰梅偷拉兴官回自己住的私室,指着孔慧娘神牌说:“磕头。”兴官磕下头去。冰梅泪如泉涌,不能自止,说道:“你向堂楼瞧奶奶去罢。”兴官出来。冰梅将欲出来,争乃喉中一逗一逗,自己做不得主。难说合家欢喜,我一个婢妾独悲,是什么光景?因此倒在床上,蒙上被子,越想越痛,暗自流泪。
孔慧娘临死时,叫兴官儿再看看,又说长大了记不清的话,—一如在眼前。那母子诀别之痛,嫡庶亲昵之情,放下这一段,想起那一宗;搁下这一宗,想起那一段,直悲酸到三更时候。
好冰梅,真正的难过也。
到了次晨,绍闻兴官依旧要上学念书,王氏道:“你们吃完早饭再上学,趁王中住下,他来商量一句话。”兴官叫王象荩到堂楼,靠门站下。王氏道:“昨晚道台送绸缎四匹,说是我的衣服;银三百两,说是我的吃食。我算计了一夜,怕闲花消了,你看该怎么摆布呢。”王象荩说了两个字。那两个字呢?
曰:“赎地。”王氏道:“赎那一宗呢。”王象荩道:“张家老二那一宗地,是二百八十两当价,这元宝银子成色高,只给他二百七十两便可回赎。余下三十两,这做衣服的裁缝工钱,线扣贴边花费,是必用的。况且奶奶年纪,比不得旧年,这早晚鸡鱼菜果点心之类,是少不得的。赏小厮丫头零碎散钱,也是短不得的。奶奶随意使用,才不枉了道大老爷这一点孝心。三十两银子净了,这赎的地收打的粮食,便接续上了。”楼上男女,无不首肯心折,齐道:“是,是。”绍闻细看王象荩,鬓角已有了白发。正是:漫道持家只等闲,老臣谋国鬓同斑;须知用世真经纶,正在竹钉木屑间。
王象荩吃了早饭,上堂楼禀于王氏道:“我去南乡回赎那份地,就叫当主拿典约来,到这里收价撤约。”王氏道:“你与你闺女带回一匹绸子去。我还与他收抬了些绸缎碎片儿,你也带着。女孩大了,还没个名子,我与他起个名叫做全姑,叫着方便些。”王象荩磕了头,说:“谢过奶奶。”自行去讫。
不多一时,只听的有女人声音,喊着看狗,早已自己进了堂楼。磕了头,起来说道:“奶奶还认的小女人不认的。”王氏道:“一时恍榴。”那女人道:“小女人是薛窝窝家。”主氏道:“你坐下。”薛婆道:“太太赏坐,小女人就坐下回话。这几年不曾来问安,老太太一发发了福。”王氏道:“你却不胜旧年光景,牙也掉了。”薛婆道:“天生的伺候人的奴才命,天爷再不肯叫断了这气儿。家里人又大,每日东跑西跑赶这张嘴。小女人如今老了,不当官媒婆了。这官差是第四巷老韩家顶着哩,县上女官司,都是他押的。只为小女人说话老实,这城里爷们喜事,偏偏还着人叫小女人去商量。小女人说我老了,牙都掉了,说话露风,还中什么用呢。这些奶奶们就吆喝说:‘你不管,叫谁管?”这也怪不得爷奶奶们肯寻我。”因移座向王氏附耳低声道:“奶奶看我当日送你这位姐,如今生的小少爷,昨日自道台老爷衙门坐轿出来,满街都夸奖说,是送韦驮的,再没一个不说是状元、探花。天给我一个受穷的命,却给我一张有福的嘴。”冰梅听见媒婆声音,上的楼来。薛婆接住一拜,躬身虚叩,说道:“姐姐大喜。”冰梅因伊是从来之自,倾身实叩。薛婆急忙扶住说:“折煞了我!”老樊提上茶来,看见薛婆笑道:“有劳你罢,我要另跳个门限儿。”薛婆道:“眼看挂‘贞节匾’哩。”老樊笑道:“我是实话。”薛婆大笑道:“有个主儿,只是远些。”老樊道:“在那里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