伺候官见景生情,半跪禀道:“请大人赏戏。”抚台点头。只听吹竹弹丝,细管小鼓,作起乐来。
不多一阵,抬过绣幔架子,正放在前,桌椅全备,乐声缥缈。掀起锦帘,四个仙童,一对一对,各执小黄幡儿出来,到正面一站,又各分班对列。四个玉女,一对一对,各执小红幡儿出来,到正面一站,亦各分班对列。徐徐出来一个天官,横头上飘着一缕红帛,绣蟒绛袍,手拿一部册页,站在正面,唱吟了《鹧鸪天》一阙,也向旁边上首站定。又见两个总角小童,扶了一朵彩绘红云前导,两个霓裳仙女,执着一对日月金扇,紧依着一位冕旒王者,衮龙黄袍,手执如意、手卷而出。到了正面,念了四句引场诗,回首高坐。两柄日月扇旁伺,足蹴一朵红云。红帛天官,坐在红云之下。四个红幡玉女,骄肩而立,四个黄幡仙童,又骈肩立于其侧。剩下当常猛然大鼓大锣齐鸣,大铙大钹乱响,出来四位值年、值月、值日、值时功曹。
值年的银须白铠,值月的黑须黑铠,值日的赤面红铠,值时的无须黄铠,右手各策马挝,左手各执奏摺,在栽绒大毯上乱舞乱跳,却也中规中矩。到下马时,和投鞭于地,手执奏摺交与天官,转达天听。玉皇垂览,传降玉音,天官又还了批准摺奏,分东西四天门传宣敕旨。这四功曹谢了天恩,依旧拾起鞭子上马,略舞一舞,各进鬼门。须臾出来缴旨,也一齐上在玉皇背后并立。满场上生旦净末,同声一个曲牌,也听不来南腔北调,只觉得如出一。唱了几套,戛然而止。将手卷付与天官,天官手展唱,唱到完时,展的幅尽,乃是裱的一幅红绫,四个描金大字,写的是“天下太平”。唱个尾声,一同下来进去。
学台门役,打了一个四两的赏封。抚台、司、道手下,亦各打了赏封。六个如花似玉的旦脚,拾起赏封,磕了几个袅娜头。这当中就有那杏娃儿、天生官、金铃儿。
学台立起身来告便,伺候官引路,到西边一座书房。院子月台边一株老松树,其余都是翠竹。六位大员各有门役引着,陆续寻了撒膜地方。到了书房,门役捧盥盆各跪在座前,洗了手,坐书房吃茶。
吃了茶,抚台道:“俗优不堪入目,还可再奏一出否?”
学台道:“弟素性不甚识戏,一出已略观大意。”却说那河道,原是一个没甚学问的举人出身,由河员做起,因某处遥堤工竣,升了河厅,积奉升了河道。他素性好闹戏旦,是个不避割袖之嫌的。每逢寿诞,属员尽来称觞,河道之寿诞,原是以“旦”为寿的。恰好此日众娈毕集,正好借此杯酒,浇向日块垒,遂掺了一句道:“萃锦班能唱《西厢》全本,还略略看得。”这是在家做措大时,常称《西厢》是好文章,以己度人,料各大人俱是以《西厢》为脸炙的,不觉冒了这一句。
那知学台乃是个理学名儒,板执大臣,说道:“唐重族姓,范阳卢,博陵崔,荥阳郑,陇西李,俱是互为婚姻的世好。郑崔联姻,重重叠叠,见于书史者不少。纵令变起仓猝,何至寄嫠妇、弱媛、少婢于萧寺?阀阅家当必无是。即使强梁肆恶,这玉石俱焚,理所宜然,何至于一能解围,即以朱陈相许?相国家有如是之萱堂乎?朋友相好,至以身殉,亦非异事,何至于一纸书,即可令身任长子者,统国家之重兵,而解纷以济其私?况郑恒是唐之太常,崔所出三子皆贵,其事常见于他书。院本虽是幻设,何至如此污蔑张狂!应堕拔舌,我辈岂可注目?”
抚台见属员出言媟亵,以至唐突钦差,脸上好觉无光,因说:“近日访得不肖州县,竟有豢养戏班以图自娱者。宴会宾客,已非官守所宜,且俾夜作昼,非是肆隆筵以娱嘉宾,实则挂堂帘以悦内眷。张灯悬彩,浆酒藿肉,竟有昏昏达旦者。”
学台道:“伊既红灯映月,就该白简飞霜。”抚台道:“昨日拜本,此人已列弹章。并列其与戏旦苏七饮酒俱入醉乡,将银锞丢入酒杯共饮,苏七磕头,该县搀扶,醉不能站立,倒在一处,举城传以为笑劣款。并无别项,只此已不堪传写塘钞矣!”
学台道:“此等劣员,那能恫瘝民痪,一家哭一邑合掌。但上台之德风,州县之德草,今日幸叨厚贶,何不撤此梨园以便攀谈聆教?”这抚台封疆重臣,本日演戏佐酒,原是未能免俗,聊复尔尔之意。一听此言,即命巡绰官将戏押出。
这戏主原好伺候官席,非徒喜得重赏,全指望席终劝酒,把旦脚用皂丸肥胰洗的雪白,淡抹铅粉,浑身上带的京都万馥楼各种香串,中含了花汉冲家鸡舌香饼,艳妆乔饰,露出银钏围的雪腕,各位大老爷面前让酒讨彩。这大人们伯乐一顾,便声价十倍,何愁那州县不极力奉承。其中就有说不尽的好处。
今偏遇见几个迂腐大僚,一声传令押出,那抬筒抬箱背把子的都慌了。已扮成的脚色,那脱衣裳、洗脂粉,怎能顾得许多。
那不曾妆扮的,架子上卸纱帽,摘胡子,取鬼脸,扯虎皮,衣服那顾得叠,锣鼓那顾得套,俱胡乱塞在箱筒里面。抬的抬,背的背。巡绰官犹觉戏主怠慢,只顾黑丧着脸督促,好一个煞风景也。
这河道方晓得一言错出,在钦差大人面前,唐突出这个风吹雨打大败兴头的事。又怕,又羞,又悔,又急,将来九声连珠炮响,这个官儿便是不稳便哩。”怎的一本《西厢记》,就把我害的这样苦!”又想道:“好事者若打出戏来,这圆纱帽翅儿、燕尾胡子、白鼻凹儿,再饶不过我。”心中千回百折,胡思乱想,没个藏身处。
及到日中排筵,少不得跟着陪席。四张桌子,两正两侧,学台坐于首座,抚台次座;东边桌子,东司第三,驿、盐粮道坐了第五;西边桌子,西司第四,河道坐了第六。还说起按台出巡,不得在省奉陪,学台道:“汝宁府考完,曾得一面,彼此公务忙迫,未得畅聆清诲为憾。”
少顷,席面上来。若再夸陈设之丰盛,珍羞之嘉美,岂非赘笔。酒席已完,各大人俱觉得雅会胜似俗派。唯有河道呷了半盏酒,嚼了半个点心,心中有苦说不出,只得默诵《君子有三愆》一章而已。
学台起身,逐位谢了厚贶,俱各谦逊答礼,满极道:“亵尊。”出了书房,转到二堂,闪开暖阁,走到滴水檐下。
巡绰官跪禀道:“请大老爷上轿。”学台回首一揖,抚台答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