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无心而有气,这气乃浑灏流转,原不曾有祥戾之分。但气与气相感,遂分为样戾两样。如人家读书务农,勤奋笃实,那天上气到他家,便是瑞气;如人家窝娼聚赌,行奸弄巧,那天上气到他家,便是乖气。如人遗矢于旷野,何尝有催牌唤那蜣螂?何曾有知单约那苍蝇?那蜣螂、苍蝇却慕慕而来。所以绍闻旧年,偏是夏鼎、张绳祖日日为伍。花发于墙阴,谁与蛱蝶送信?谁给蜜蜂投书?那蜜蜂、赎蝶自纷纷而至。所以绍闻今日,谭观察立功浙右,偏偏升在河南;阎楷发财山西,偏偏来到豫剩却说阎楷辞了东人回家,领了伊舅氏一付本钱。这正经老成人,居心肫悫,行事耿介,焉有不发财之理。不十年发了两万多利息。现今舅氏吩咐,要在河南省城,开一座大书店,在南京发了数千银子典籍,所雇车辆就在书店街喂着。因心感老主人之盛德,在书箱内取了《朱子纲目》一部,湖笔二十封,徽墨二十匣,来望旧少东君。伤心的是旧年封赙仪,喜的是今日送贺礼。
谭绍闻让到书房,阎相公将套书、笔墨放在桌面。先与众客为礼,后与绍闻行礼,又请篑初也到了行礼。说道:“南京发书回来,想到咱祥符开铺。原是与表兄笔墨纸张砚台铺子合伙计,已将苏家星黎阁旧存笔墨兑下。听说少爷连登,少大相公也进了学,无以为敬,即以《纲目》一部,笔墨等件,权作贺仪。”
这新秀才们。尚未曾脱却书屋之气,说是卖书的客,新逢一如旧识,就解开书套,看将起来。掀汉史的看见东方朔,说这是一个偷桃的神仙,却成了臣;掀唐史的看见李靖,说托塔天王,竟封了公。还有说这是文章上用不着的。篑初已经知场屋吃亏,就在这史书不曾读过,心中极为不然,却又不好骤说。
少顷席面上来,大家让阎相公说:“隔省远客,理当上座。”阎楷让相礼大宾,说:“万不敢僭。况我当日,是宅里一个管账的,如何坐在客上边呢?”大家逊谢,一席是礼宾首座,阎楷二座,一席是三位礼宾序年庚坐了。绍闻陪一桌,篑初斜陪一桌。这安杯看菜的常礼,一言略过,礼宾席上,还讲些献爵献帛的仪注,鞠躬平身的腔,新秀才是尤不能免的。
席方完,阎楷要走,说:“车户还等我回去卸车搬书,实实不能久陪。”绍闻道:“明日回看。”阎楷道:“一来不敢当,二来现今房子尚未停妥。表兄回屋里去了,话还没说明白,约三天后,方可有个头绪。到四天上,我请吃茶何如?”众人俱说甚妥。阎楷回去,众人送出房门,绍闻送至书房院门,还要前送,阎楷力阻道:“有客,有客,咱旧日是一家人,何用多礼。”绍闻道:“跟的人呢?”阎楷道:“我早打发回去了。”
绍闻道:“慢待的很。”彼此一拱而别。
绍闻回来,礼宾道:“我拿湖笔五支。”“我拿徽墨二锭。”
绍闻道:“每人湖笔二封,徽墨二匣,着人送去。”众秀才俱道:“不必,不必,叫小价带去就是。”实个个添意外之喜。
宾主互为逊谢而出。各家小厮,手拿笔墨并自己赏封,拉过牲,众秀才自骑其马,躬腰俯首,相别而去。
却说阎楷出了胡同,恰恰遇见王象荩清楚了坟上供献、棚帐、陈设回来。这阎楷认的是王中,那王象荩却不料阎楷又至此地,阎楷一把扯住道:“王哥好呀!”王象荩一看,因像貌苍老,衣服改变,仔细端相,方认的了,说道:“阎相公,你从那里来了?”这二人当日在谭孝移手下,正经人单见正经人亲,原来彼此相厚。睽违多年一旦相见,也不知该说什么话好。阎楷道:“寻个背静地方说三五句话,我就回去。如不然,咱就到我方才坐的那个饭馆,吃一杯茶罢?”王象荩道:“这地方自从换了主儿,我再不曾去过。”阎楷道:“我再来咱说话罢?”王象荩道:“我不在里头住,我在南园里住有好几年了。”阎楷道:“是咱鞋铺子南边那菜园么?”王象葛道:“是。你当日闲游的地方。”阎楷道:“这个我三天以外,就到南园里瞧你去。王嫂也在那边么?”王象荩道:“三儿齐在那里。”阎楷道:“我着实忙-,我去罢。”王象荩也不能深留,作别而去。
王象荩到家享了神惠,饭完也动身回去。王氏又与了些供献果品,点心,两尾油炸鱼,一只全鸡。王象荩用篮子盛的去讫。
阎楷回至书店街,众人等了个不耐烦。只等阎楷到了,把五辆车上书箱竹篓,搬在笔墨铺后边。楼上楼下,排堆到二更天,方才清白。黄昏睡下,想表兄回家养病,房子未曾办得清白,赁僦典当,未有一定主意。次日,也要拜拜书店同行。各书斋书客,也要答拜。
到了第四日,跟了一个小厮,带了两匹南绫,四两南线,四双袜子,布鞋、缎鞋各一对,循所记得旧路,向南园来看旧侣。
恰恰谭绍闻此日回看阎楷,并送下程。因阎楷出门,只得回来。行至中途,双庆来说,孔爷来送贺礼,绍闻急忙回家。
及至到了,孔耘轩已竟去讫。
单说阎楷径至南园,王象荩正在园中。阎楷送了绫线鞋袜,王象荩拜受称谢,见赵大儿称嫂作揖,全姑躲身回避。阎楷道:“当日在帐房里,还没有这女娃与兴相公,今日已长成身材,怎的咱们不老呢?”
二人坐在一间小屋中。原是王象荩与一二邻臾闲话,夏天井池便可做得坐处,入冬又盖了一间草房,板扉砖牍,一张柴桌,四把柳椅,为邻臾扶杖来寻之所。也因女儿垂髫,略为隔别的意思。二人坐下,赵大儿送过茶来,王象募取来斟奉。阎楷道:“当年行葬之时,咱两个说了半夜,只怕福相公将来弄的大不如法。到如今中了副榜,兴相公也进了学,好好好,也还算罢了。”王象荩道:“你是福人,刚刚到不好时候,你辞了帐房。如今你见了,又略有个转身模样。可怜中间有好多年,我作那难,足有几井。少主人错了路,我是一个手下人,该怎么样呢?你如在这里,我也可与你商量一两句,你又回家发财去了,真正有话同谁说呢?如今我才把心放下了,前四五年,再不梦还有今日这番光景。”阎楷道:“我问王哥,前面临街房子,如今是怎么样呢?前日会客,是一向吴家住的小院子,我心下甚是疑影,不好问前院大厅。我心里想租那临街开书铺,王哥你说何如?”王象荩道:“好么!千贯治家,万贯结邻。人家那有与书铺做邻居这个好法?是算盘算不来的好。只是这房子当了一千几百两银子,如何回赎得起呀!”阎楷道:“再商量。我实在忙,要回去哩。”王象荩道:“我不敢回看你,只是以心相照罢。等书铺开张,我送个鲜菜,就是我的敬意。”
送出莱园,又到鞋铺边,阎楷道:“这生意还做着么?”王象荩道:“吃租钱哩,几乎保不祝”作别而去。
王象荩回到园中,于龙道中——莱园行常浇水之沟,名日龙道——又抬了一个古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