商量一毕,席面上来,宾主交欢,自不必言。这个说,戚老先生已升为宫詹大轿。那个说尤老前辈由内外转,做到二千石,由外转而内升,又做了治中府尹,已在九列之数。盛希侨道:“山东张表兄,现在刑部郎中,乃郎文新得馆选,在顺城门大街住,可做东道主。不然,就叫表兄在附近寻个寓处。”
又说起河南新荣某人,敦笃深厚,将来鼎台重望;某人直捷廉干,将来府道名员。绍闻忽然想起,此厅当日俱是猥亵之语,与今日相较,天渊相悬,云泥迥隔,可见地因人灵,福由心造。
追悔一层,痛快一层。不觉吟成一绝云:宏闾敞院旧家风,意味相悬迥不同;回首当年原此我,绛唇喜看映彩红。
绍闻正心中感叹,忽听得后院有妇人的诟谇之声。只见盛希侨颜色略变,走过闪屏后边说:“有客!有客!”少顷,又说:“给我留一点脸儿何如?”又一句道:“知道令弟是进土,何如呢?”依旧转回主位。众官已起而复坐,希瑗还站着。
盛希侨道:“第二的,中进士呀!这回到京上,不中进土不许回来,我到京里看你们去。省的人家大姑娘,看咱家门不当,户不对。”希瑗坐下说:“哥,让客吃酒。”盛希侨笑道:“这也无怪其然。即如前日道台请咱愚兄弟们进署,一坐半天。一位大公祖官,三拱三邀,敬咱做什么哩?咱又无功名,又没学问,道台衙门要咱摸卵子不成?不过是敬咱爷爷、敬咱爹爹是两辈进士,也还是敬咱爷爷有学问,留下了几块墨字板。我不长进,董了个昏天黑地。第二的,你是副榜,若不能干宗大事,只像我这宗下流——咱爹下世早,没人管教我,说不的了。我是你哥哩,你要不中进土,我与你有死有活哩。你休看你家媳妇子安详、晓理,你丈人家是湖广有名的世家,你一个副榜去走丈人家,他那管家的门上,都是看不见知府的眼睛;就是那丫头养娘,也看不重这半截子前程。咱只怨咱老子,为什么不给咱弟兄们,寻个本城读书主户做丈人家,只进个秀才,当女婿坐到他堂屋里,就是天官;偏偏的隔山隔水,叫儿子平白跑到丈人家落个今生不如人。大凡人到了丫头、小厮不向眼里搁,他又不曾说,自己心里明白,任凭你是什么英雄,再使不着豪气万丈。”众人听了盛公快论,却又是阅历之言,无不心折首肯。
日夕席散,订明明年正月初六日起身的话,娄、张、谭各自乘车骑马而归。
王隆吉怡亲庆双寿夏逢若犯科遣极边
却说谭绍闻同张正心、娄朴辞了盛氏昆仲,坐车而回,一夕无话。到了次日早起,方欲缮写履历,送与盛宅办部咨,打算上京事体。尚未早膳,只见表兄王隆吉到了。见了姑娘为礼,说道:“前日姑娘到家,侄儿在外做了一宗棉花生意,及至回家,我娘说姑娘走了;我料姑娘久不回家,必定住下,不料走了。昨日爹爹自汉回来,表弟去瞧。吃了早饭,急忙上盛宅去,说盛宅请他哩,不敢留他多停。”王氏道:“盛宅没请你么?你与福儿、夏家与盛宅俱拜过弟兄,难说单单请他一个?”
隆吉答道:“结拜弟兄,不过一时相厚,三天不见,这个想那个,那个想这个。久而久之,丢的淡了,见了还装不认的,那里还想起来。表弟中了副车,这新乡绅、旧公子,正好一路儿厮跟。我是个生意人,如何搭配得上;夏家住了衙门,一发是不敢进正经场儿。”王氏道:“男人们,一发是这个光景。像俺女人们拜过干姊妹,隔二年不见还想的慌。”隆吉道:“拜干弟兄,男人家不必;拜干姊妹,女人家更不可。”王氏道:“你姑夫在日,常如此说,我只说他性子怪,说这咬群话儿。谁知你今日,也是这般说。”隆吉道:“侄子如何比得姑夫。像我姑夫在日,与娄、孔、程、张、苏诸老先生,活着是好相与,死了还不变心,他们何尝结拜过?”王氏道:“这几个人我是知道的,果然待咱这一家子,死了跟活着总是一样子,我如今看出来是真的。”王隆吉笑道:“我与姑娘说一宗笑话儿。我前一日在铺内坐着,咱省城第三巷丁家,是走过京的,听说他是闯世道哩,到处有他的朋友。他到铺内拿银子换钱,要使二十千钱,我搬与他。他的银子,二十两不足钱数,腰里瓶又掏出一小封银子补完,恰恰不多,连包儿交给我。我看看包儿,是有字红帖,细看却是他换帖朋友的祖宗三代,以及子弟。那在京时,也不知怎的亲热,怎的稠密,今日酒,明日席,今日戏园子,明日打挡子。出的京来,没上一月,把朋友的祖宗三代以及子弟名讳,都装在腰里,还送与别人,他还不知道哩。”
谭绍闻忍不住也笑起来,篑初却叹了一气。
早饭已熟,绍闻请隆吉到前厅。隆吉看了书铺、大门,细声道:“这果然是王中挖出菜园的银子赎回么?”绍闻道:“的真如此。”隆吉道:“难得!难得!就是咱两个亲表兄弟,我得了这银子,我就要瞒你;纵然我想给你些,又怕你得了少的,还想多的,只怕还告我哩。好个王中,难得!难得!”绍闻道:“不在这一千银子,只在这个心肠。他有这宗好处,久后咱家兴官、用威相公,谁敢错待他?良心也过不去。直是如今已不作家人相待,只还不曾退还他家投词。久之,怕他家子孙,受人家的气,说是谭家世奴。怎的与他结门亲事,与他成了姻眷,可免得晚生下辈舌。此事最难掉转,我还不曾有个主意。叫他走到别省外府,这里现在少不了他,他也不会走的;等他儿子远离,现在才出了满月,慢慢的想法子。”
隆吉道:“王中的事,表弟慢慢的想法子。我的事,只要你紧紧的出个妙策。”绍闻笑道:“表兄什么紧事?”隆吉道:“你舅这十三日生辰,表弟去不去外绍闻道:“年年是去的,外甥岂敢忘了舅的生日。”隆吉道:“你妗子十五日生日,表弟去不去?”绍闻道:“又岂有不去之理?我小着时候,时常与你姑娘一住三天,到十六日回来。我还记的,表兄更记的。”
隆吉道:“这做生日一事,你舅、你妗子老两,如今大不合。这该怎的处?”绍闻道:“还照常年旧例,老夫妇有啥不合哩?”隆吉道:“如今曲米街邻居比舍、街上铺户,要送戏哩。十三日早晨就有戏,要唱到十五日。夫妇双庆,送锦帐、鼓乐、炮手。”绍闻道:“舅与妗子,幼年不是富厚日子,至如今生意发财,与表兄买了两所市房,五顷多地,菜园一个,又有孙子孙女。街坊有这美意,老两坐在张灯挂彩棚下,吃一杯乡党庆寿酒,看三出吉祥戏,也是我舅渡江涉湖挣的钱,儿子借这个光彩尽一点孝心,还有什么难处的事?”隆吉道:“你舅断断乎不依的。才自汉回来,街坊就有此一轰,你舅不敢承当。街坊只管出约单。你舅知道了,黄昏里热了一钴酒,把我叫到账房里,说起这宗话。我斟上酒,老人家吃着,开道:‘这一铺张,董的人情大了,你一个人掌柜,又要还人家礼,又要打探人家喜事,顾的应酬,顾不的生意。我老了,你宗宗要亲自到。又怕误了人家礼节,又怕得罪人,将来还怕那日子吃亏。不如自己备上一席菜,煮上一锅面,我吃了我心里受用。我不愿意叫你在外边人家事体上慌张。’”绍闻道:“我舅是疼儿心肠。表兄你该说:‘送礼不过是本城,关厢里就少了。不过留下庆寿的礼簿,逢着人家的事,午刻到,未时回来,外边不误,自己也不误。爹爹只管放心。’礼尚往来,难说闭住门吃饱饭,也不是人生一世的光景。”王隆吉道:“我也是这样说,你舅总是不依。你舅说着,就眼里噙着泪,手里擎着酒,一声叹道:‘我的日子不是容易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