谭绍闻定期辞署上剩这城乡百姓连夜做万民伞,至日盒酒摆了四五里,父老子弟遮道攀辕,不忍叫去。绍闻不胜酒力,一桌一盏,竟成酩酊。总之,愚百姓易感而难欺,官是钱字上官,他们的舌,是按捺不住的;官是民字上官,他们的眼泪,是收煞不来的。谭绍闻虽莅任不久,毕竟是民字上刻刻留心。
况且未任之先,造火箭克敌,又绥辑过灾黎,早已有了先声。莅任之后,也仿娄潜斋治馆陶政绩,做了几件。此所以百姓们有“好官不到头”之恨也。
星夜到省,进了藩署月交代赔垫之项,藩台自另日与上虞县楚结。本夜又备送了水陆路费。谭绍闻次日起身,水桌陆鞭,一路风驰,不及一月,进了祥符。
看官要知,父母到老来有病时,心中只有一个死字横在胸膈。这是大黄不能泻的,藜芦不能吐的,也是参蓍峻补不能起的。唯有儿子到跟前间痒间疼,这疼痒就会宽解;擦屎刷尿,心里也没避讳。谭绍闻到家,叫了声:“娘,我回来了。”王氏听见,就是活神仙送了一个“天官赐福”条子,笑道:“你回来了好。”这病便减了十分之七,偏偏心子就不再疼了。
晚上,又服了姚杏庵的药,披起衣服,倚枕而坐。绍闻。
巫氏、冰梅、篑初、用威围在跟前。绍闻把怎的造火箭,怎的烧艅艎,怎的破普陀山,说了一遍。巫翠姐如听戏文一般,又问下事如何,绍闻道:“娘乏困了,不说罢。”王氏笑道:“你说,我听。”绍闻又说入京引见:“皇上面南坐着,我跪下,说臣是谭绍闻,河南祥符副榜,做火箭烧坏了日本国贼兵七八千。皇上大喜,放我即用知县。浙江黄岩县开缺,把我选到黄岩去。我到浙江,先见了咱家绍衣哥,才去上任。衙门的长随,都是些吃好的,穿好的,办事专一弄钱,我才差人来叫王中去把宅门。谁知再等总不见到。后来兴官家书到了,才知道娘病着哩。俺绍衣哥,叫我告终养——”王氏道:“怎的叫终养?”
绍闻道:“回家探望母亲,好了多吃些饭养身子。这就叫终养。”篑初道:“奶奶如今好了四五分。前些时,有四五天不肯吃饭,每日只三五藕粉。如今渐渐好些,吃粥,吃干饭,吃莲粉,每天有三四汤碗。”巫氏道:“我许下三天献神戏。”
绍闻道:“好了就唱。”冰梅道:“我许下吃清素。”绍闻道:“奶奶好了,大家都是有功哩,多谢你两个虔心。”
却说王氏见儿心喜,饭渐吃的多,药渐吃的少;少吃药是治病良方,多吃饭更是治病良方。一天好似一天,会起来了,会扶杖走了,会丢了杖儿走了,不及一月,全然大愈。
这是谭绍闻能慰亲心,也是谭绍衣处置得体。以视世之贪位慕禄者,明知亲老婴疾,却甘恋栈而恶枕块。一旦在任闻讣,却刻父母《行述》曰:“不孝待罪某任,罪逆应自殒灭。不意昊天不吊,祸延家严(慈),于某月某日疾终正寝(内寝)。不孝于先严(慈)见背之日,未获属纩含饭,是尚何以腼颜而为人子也耶!”姑念“先严嘉行(先慈懿德)”云云,只得“濡血缕述’,央你们先生大人采择,于是“不孝这里衔结无穷”起来。这是未衰杖时裨谌起就腹稿,遂成官场中丁忧的一个通套。作者赘一句赞曰:“呜呼哀哉!岂不可笑。”
却说谭绍闻既不曾在能县闻讣而匍匐就道,何至在开封府填讳而缙绅借衔?一笔扫尽,言归正传。这王象荩在南园中听说少主人在任里回来,两步赶成一步,来萧墙街探望。见了磕头,绍闻急忙扯住,说:“我在黄岩县差衙役接你作门上,再等也不见影儿,好不急人。”王象荩道:“奶奶有病,我如何能去?总为我走了家中无人,我不去衙门毕竟有人。如今少爷可以到碧草轩一望。”
王象荩讨了钥匙,谭绍闻跟着。开门一看,较之父亲在日,更为佳胜。原来谭道台离任,家眷要住此处,开封太守代交赎价,业归原主。当即叫各色匠役,垒照壁,砌甬道,裱糊顶槅,髹漆门窗,又移道台在署买得流落民间的艮岳石头锦川二峰、太湖三块,又搬道署花木三十盆筒,鱼缸两个,凉墩八座。到后来家眷搬走,交与王象荩锁讫。今日绍闻周详审视,好不快意。猛而想起当日赌输,在此直寻自尽,不觉悔愧交集。若非改志读书,遇见绍衣,得以亲近正人,不用讲家声流落,这碧草轩怎得如此丽日映红,清风飘馥?只这一株怪松,怎免屠沽市井辈亵此苍苍之色,溷此谡谡之韵?王象荩吩咐园丁灌溉毕,锁了园门,自回南园。
绍闻到堂楼,一家团坐。说起兴官儿联姻薛氏之事。王氏道:“在那里住?”绍闻道:“就是绍衣哥甥女。父亲是进士,山西榆次县知县,殁于任所。绍衣哥接在衙门。”王氏向巫氏、冰梅道:”想必就是薛姑太太女儿全淑姑娘。道大人家眷搬在后书房,官太太、姑太太、全淑姑娘都来在这里。后来备席请来,我叫赵大儿母女两个来伺候客。这全淑姑娘与全姑两个一见,就亲热如姊妹一般,再摘离不开。虽绸缎布素是两样,人材却不分高低。官太太、姑太太都是夸说,只像一对儿。转眼不见,两个上楼不知说什么去了。后来道大人来接家眷,咱这里摆酒饯行,全淑姑娘不吃什么,两个上楼,都把脸上粉揉了,像是割舍不得的光景。我心想把全姑配与兴官儿,如今有了全淑姑娘这宗亲事,罢么,不提就是了。”绍闻道:“儿心里也久有全姑这宗事,与母亲一样,只说不出来。万一中不从,就不好见面了。没有么,娘见王中,硬提一句,他不依时,娘是女人家,只说娘老的糊涂了,丢开手,话就忘了一般。”王氏道:“也使的。王中不依,就把这心肠割断也好。”
恰好次日王象荩又进城来,带了一磁罐子盐腕的紫苏,说是奶奶病起,好以咸莱下饭。到了楼门,王氏道:“王中站住,我出去说句话。”忙从楼东间扶杖慢慢的出来。王象荩道:“奶奶大好了。”王氏道:“头还发晕,别的没什么意思。我想你四儿,回来到西书房住罢。闺女大了,南园没个遮拦,不成看相。”王象荩道:“奶奶吩咐很是,就回来。把南园佃与人家种也使的。只是吃菜不便宜了。”王氏道:“全姑我见他亲,伏侍我便宜。”王中道:“只是小娃儿,不知道什么。”王氏道:“我老了,早晚离不得个小娃儿在跟前,说话解闷。兴相公我也离不了。他两个俱十七八岁,又不便宜。我心里——,我心里只想——”王象荩明白,说道:“奶奶只管说就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