序
祖父许家惺过早去世,以致我,甚至比我长八岁的大哥都没有能见到过他。但是,我的母亲却给我讲过不少关於他的故事。说他在同族兄弟中很受尊重,因为是他首先从浙江家乡跑到上海,并以後又络绎将他的兄弟和族人带到上海,使我们这支上虞许氏中的许多人在上海安家立业。他早年在海宁县衙门做过事,曾经参加编纂海宁县志,据说以後因为参加康梁变法,而离开了那里,到杭州和上海参加报社的工作,也结识了一些当时的传教士,也曾经和广学会有涉,由此翻译出版了不少西方的科普着作。以後则一直在上海的新闻报社工作。
他在报纸上写过许多文章,这些文章的剪报有好几大本,我小时候在家里的书房里都曾经看到过这些。後来由于家庭的迁徙和文革动乱而流失了。所幸我大伯许之本,即许大可还保留有他老人家的这本手写诗稿。而他的外孙王义胜又热爱古文诗词,所以保存完好,让我得以目睹,正是十分高兴的事。现在又经他亲自注释才得以编成这本小册子,让许氏子孙除了我们的进士老太爷许正绶所留下的重桂堂集之外,又多一件传世後代的家族资料。
前言
义胜自垂髫至弱冠,每去外祖父许大可公府上省问际,辄见其书案案头压有二卷诗草,一是外祖所撰不殚烦室诗存,另一是曾外祖家惺公所撰许东雷诗存,十数年间,次次如此。此二卷诗草与外祖可谓是须臾不离。文革祸起,先外祖遽然逝去,其生前所宝重之二卷诗草,辗转为义胜保存至今,倏忽已四十年矣。丁亥春月,有家惺公孙宝文先生,因追仰祖蹟,决意将其祖诗草付梓,以闳扬先辈高风峻节。而笺注一事,则委之於义胜。
许家惺,字默斋,号东雷。上虞人,清同治癸酉年(一八七三)生,民国十四年(一九二五)殁。其祖父许正绶为清道光九年进士,先後任湖州府学教授二十余年,有重桂堂集光绪刻本传世,惜今日在民间已成绝版,万难觅得。在书香门第之熏陶下,家惺公幼承家学,自是媕雅善诗文。然四次乡试落第,既是打击,亦不啻是觉醒之初萌。此後,便绝意科举,毕生从事自谓之“佣笔”事。即前後任新闻报,中外日报之编撰及主笔。当是时,中国正深陷在各帝国主义,尤其是日本帝国主义之压迫,掠夺,瓜分之中,亦是西方各类思想大肆进入之时,亦是中山先生领导的民主革命风起云涌之际。无疑,凡此种种,对家惺公思想成长都起着举足轻重之影响,以致他的诗作具有如下特征。
首先,对清廷腐败政治作无情抨击。早期甲午年所作题锺馗击鬼图,揭露出“巨蠹艰奸满朝廷,睢盱跋扈争睥睨。”欲令锺馗将彼等尽数捉去。如果说此诗对清廷尙抱幻想,则至庚子年所作拳乱即事“南迁庄烈帝尝羞,便到天南有尽头。”已直斥慈禧与光绪还不如明代亡国之君崇祯帝。而在庚戌年所作秋兴八首,则升华到更高层次,剖析清廷必然败亡之缘由。“风雷不作鱼龙化,终见螔蝓贴壁枯。”果然,仅一年,作者之预言便在武昌起义之枪声中得到明证。
其次,对民主革命之赞同与歌颂。辛亥三月,广州起义失败,一百余革命志士被害,潘达微等人觅得七十二具遗体丛葬於黄花冈。消息传至沪上,作者即刻赋就吊黄花冈三首,为死难烈士致哀。同年所作三十九岁生日述怀,更是大声镗鞳呼唤革命迅即来到:“纵目五洲饱眼看世界,千古运会不後亦不先。我愿天生英雄造时势,沐日浴月乾坤大转旋。”而且直欲为革命军撰写讨伐鞑虏之檄文:“盾鼻磨墨谱我铙歌乐,此时此际豪情复翩翩。”此处,一员为民主革命攘臂大呼之书生形象,已跃跃欲出。袁世凯窃取革命果实,妄想黄袍加身,复辟帝制,便对革命党人屡施毒手,或私下买凶暗杀,或公然囚系处决,激起二次革命。作者此际,又写出“狼烟又见滚燕河,炎汉初平复起波。”(上海癸丑之役书感)痛斥袁之倒行逆施。至民国五年,袁死,北洋段祺瑞组阁,政治局势扑朔迷离际,作者又写出国庆日有感:“挂帆无恙诚堪庆,税驾何方尙可悲。”虽对前途迷惑,但一如既往讴歌为建立共和制度而牺牲之英烈:“青磷碧血遍郊野,化作华灯万道红。”
再次是承继我国古代诗人忧国忧民之情怀。在庚戌年,作者与报社同人约游吴淞礟台。但见枯草野蔓,断碣残壁,萧瑟凄凉。鸦片战争时,此处曾有恶仗。南京条约签後,清廷撤防,礟台遂为废垒,国门从此洞开。在长江口凄风夕照中,作者偕同一行诗侣,痛心疾首,吟唱出“铸错何人沉铁锁,筹边底事缺金瓯。”“设险殊违柔远术,撤防乃见御边才。”亦沉痛,亦讽刺,或可垂於不朽矣。由於清廷腐败,当时贫富悬殊已达登峰造极。一面是达官贵人穷奢极欲,一面是饥民寒士倒毙沟壑。作者多首作品接触表达此类主题,将民间疾苦跃然纸上。如津门杂感:“滞蹟津门杂感多,楼台到处竞笙歌。数钱姹女多於鲫,乞食贫儿似织梭。”凡此种种意境,皆从家惺公忧国,伤时,爱民之心中化来,读者诸君自可於篇什内揣度,此不一一。
义胜自接诗草之笺注来,每一字一典,无不求其精义而究其本源。昕夕临深履薄,不敢稍有怠荒。然自忖罹咎文革,荒废青春,故学不过高中,才不及中人,恐不免有大舛误处。每思之则惶惶然不可终日。又诗草若干牵率应酬之作,不自知僭妄而酌为删割之,所谓瑕磨而玉乃润,粃糠去而粒米愈珍也。近世陈石遗曰:“为子孙者刊其祖父之着作,不择精粗美恶,惟求多多益善者,自谓孝子,实罪人也。”不知家惺公尙许我否?诗草中异体字,通借字一仍其旧,惟电脑字库阙如,则以通用字代之。原附评语,亦一应采入。为适从今人眼孔计,又请张青云君亦略加评骘。青云君乃当代年轻诗家,幼承家学,古文造诣,出入唐宋。然遭际不偶,以三峡移民迁徙沪郊,供职某私企,月休一天,日工作十余小时。如此,尚能为本稿撰写评语,仆感激之情,无以言表。古体诗词乃我华文化之精粹,它将中国文字语言之美推至极致。故笺注之过程,亦是享受此等美境之过程,当然更是体验家惺公人格魅力之过程。不禁之中,爰成一律,容附骥於兹:“陈年卷帙自今开,漾漾诗情扑面来。每困案头雠旧墨,恍从纸底听惊雷。前朝贫固谁长痛,先祖嗟唏哭大哀。且喜风云气犹烈,扶舆磅礴久萦回。”岁在二零零七年丁亥孟夏,王义胜识於上海两忘室。
一跋
吴县王义胜先生今岁笺注其曾外祖许东雷先生遗诗,厘为一册,将付墨版,顷以手泐见寄,嘱为校阅并加评骘,余敬诺。
窃闻孟子有云:“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,是以论其世也”。旨哉斯言。余维先生之世,清室既寝,共和方肇,而宇内杌陧未安,龙拏蚁闘,天下苍生有杼柚益匮之痛,与天宝乱离之年初无二致也。瓯北诗云:“国家不幸诗家幸,赋到沧桑句便工。”余韪其意,故斯世也,荼毒黎元之世,第又成就骚人之年乎。至若先生之人,则嶔崎磊落,轮囷多节,早岁黄杨厄闰,屡困场屋,而夷然不以为意。民元後转业新闻,於坍塌旧朝无殷顽之情,於民主革命有望霓之思。故斯人也,与时俱进之士,抑又磊砢英绝之才矣。
其遗诗既经义胜先生严加裁汰,刊落庸常酬酢之篇,得二百余首,杜少陵“赋诗何必多,往往凌鲍谢”之谓,意在斯乎,余不知其可也。故此一集潜气内转,真力外腓,駸駸乎造作者之堂。大抵古风尤擅胜场,缒幽凿险,一反流辈之所为,咏之往往使人矫舌不下。如题锺馗击鬼图,己酉十一月二十七日地震,致戴觉民用秋士韵诸七古,能以驱霆走电之笔,写忧愤深广之思,窥杜攀韩,下逮黄陈,而驱遣典实,熔裁物象,澜翻不穷,皆非寻常雕肝镂肺者所能梦见。近体工於七律,苍凉沉警,风调激楚,冶少陵遗山於一炉,名篇杰构,络绎满纸;味其约同人游吴淞望东海登废垒而赋此,秋兴八首以贫,弱,贱,愚,私,薄,固,苟八义分咏,与同社抱瓮,蘅史同作等七律组诗,上感国变,中伤种族,洞视万古,愍恻当世,得小雅怨诽之音,其易水之歌耶,渐离之筑耶?余不可测而知之矣。
先生诗风格多样,不主一家,不专一体,冥搜孤造,堂宇恢弘。故既多瑰玮雄杰之章,复富窈渺绵丽之制。叹逝吟二十二首哀厉幽清,鬰伊善感,且歌且哭,恻恻心脾,何其类元微之遣悲怀之作也。乙卯春偕内子旋湖州杂咏四首醇厚恳挚而以隽澹清丽之笔出之,神韵风力与姜白石相仿佛,戛戛乎难哉。余综观先生之制作,能兼峭健,高夐,雅炼,瑰异,清远之众美,如子晋之笙,桓伊之笛,柰梨橘柚,同可於口;刘彦和所谓穷力追新者,庶几近之矣。
先生产上虞之名门,其祖许正绶,道光九年进士,有重桂堂集行世。其父许传霈亦有文声,其胞弟许啸天为民国鸳鸯蝴蝶派名家,故一门文雄,各以诗文掉鞅坛坫,光前裕後,着声於时,余歆慕而叹观止焉。小子何幸,既快先睹,复跋高歌,诚吾生之福缘快事耳。谨贡小文,聊表尸祝之微忱云尔。岁次丁亥九月下涴蜀东後学张青云於海上弘毅山房
许东雷诗存上虞许家惺默斋
辛卯(1891)
落花
晓来闲立小园中,一片缤纷坠地红。端的玉颜容易老,桃花何必怨东风。
【注】端的:真的,确实。宋晏殊词凤衔杯:“端的自家心下,眼中人,到处里,觉新鲜。”
春风无力护繁枝,鸟亦殷勤泣别离。要说绿肥红易瘦,看花只合半开时。
【注】绿肥红瘦:谓绿叶繁茂而红花凋残。宋李清照词如梦令:“试问卷帘人,却道海棠依旧。知否,知否,应是绿肥红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