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宋衙内自觉无味,翌日五更时分早起回靖江城。金公船只也起锚南下。
话说琴小姐想画个自画像,从抽屉里取出各色颜料碟子放在船舱窗前桌上,又找出几张二尺长的雪浪宣展在桌上,拿玉尺压住边儿,打开水晶宝镜照着正面,坐在沉香椅上。瑞红点上清水,研磨赭石白粉。紫榭手持彩笔,先往镜内端详自己,水晶镜里格外标致,云鬓金钗增添美妙,弯眉凤眼更加俊俏,玉琢长鼻宛如悬胆,樱桃嫩唇红似珊瑚,斜倚削肩披霞帔,粉袖稍盖白磁手。
紫榭看了如此神色,心碎胆裂,自思:古人云红颜薄命,确乎不错。自己这般柔嫩姿色怎能不经风浪!虽然留下画像安慰父母的忧愁,但只恐忧愁比现在更增加罢了。执笔描绘,很快画出粉面朱颜,两旁绘出一对春山,轻笔淡墨点出了一双秋水明目,抹完朱唇鬓发后,叫凭霄抬起看看。有几分相像。瑞红道:“画得尽管好,总不如姑娘本人。描绘绝代佳人的面貌也真难了!”
紫榭问:“那个地方不象?”瑞红道:“两颊红粉过浓,眉尖不高。”紫榭往镜里再比较端详果然那样,就将画了半截的像揉成一团扔到水里去了。瑞红叫苦道:“不合适,姑娘再画就是了,为什么扔了呢?”紫榭道:“再画就是了。那有什么呢!慢说是一张纸,就是我这个人也不在话下呢!”说完,目不旁视,心无杂念,郑重其事地再画了一张,果然栩栩如生。
照镜一笔一挥泪,几度叹息复怅然。
画完后,用两根针把画钉在镜旁的横档上,又与自身比较衡量,确与自己毫无差别。回身又问瑞红、凭霄,二人同声说:“这个画像现在真象姑娘了。”紫榭道:“画得太美了吧!我真的这样?”凭霄笑道:“纸上姑娘的神情怎能比得上真姑娘!”紫榭把画像摘下来铺在桌子上,越看心里越伤心,想留几个字表示意思,想了一会儿,得韵一首,蘸笔写在像旁,题名《赞花》:
妆罢对画立婷婷,白玉无瑕谁认清。
倩影正临秋水照,卿须怜我我怜卿。
写完不禁鼻里发酸,两眼泪水如同雨水流淌,画像上已经沾上斑斑泪痕。瑞红忙将画收起,幸亏只滴在下半截的纸上,没有漶漫了脸上的粉黛。紫榭靠在椅子上,往后一仰,哗哗的眼泪如涌泉。唉!贤慧良缘今己绝,似此柔情有谁知。船到瓜洲,金公传令,诸船抛锚。
原来金公老家离这里不远,老太爷的灵柩就停放在江西岸的扬州平山堂,想与太夫人的灵柩合葬,先遣家人明日在金山寺为老太太之灵请三十六名僧人诵经做佛事。晚上在江边放盂兰盆河灯。
翌日,因太夫人的灵柩还放在船上,金公不能离开,叫顾氏等到金山寺祷告烧香。管家们将老爷的大船同小船留在这儿,其余四只船皆鸣锣移至西南方。那时微雨绵绵,秋风习习,金山寺掩隐在烟雾苍茫的金山顶上。顾氏的船在中,娜氏、紫榭的船在西,家人的船在东,并驶在江中,将要到达时忽然狂风大作,波涛汹涌。
娜氏、紫榭二人坐在窗边一看,江水滔滔,江中往返的船只时近时远,那巍峨的金山忽上忽下,忽沉忽浮。水手们忙把船连锁起来,抛锚稳定。娜氏两掌合十道:“我们一直都在大宅深院里住着,哪里见过这般风浪!”
紫榭料想不久到了浙江,就寻找自尽的时机,道:“如若看破红尘,眼前的些许危难何足挂齿,投身狂澜大波,也就与登了莲花净上一样!”娜氏伤心道:“真是这样,但你的卢妹妹却不知在哪个世界了。我和你去中船告诉二太太,在金山寺给老太太做佛事,也给她念念经,回来后让你写一首长诗,描写大江景色怎样?”紫榭道:“我知道大太大有了待兴,写了一首诀别长诗,回来给您看。”娜氏以为她必是写与卢梅的诀别诗,不禁热泪盈眶。二人同来中船,娜氏对顾氏把想给香菲做佛事祈福的事说了。顾氏那时正为家事心里恼火,听了这几句话,想起这两天紫榭茶饭不进,绷着脸,常常偷着哭,正思谋好好训斥几句,趁这机会发挥道:“女孩子应在从小不懂事的时候,早早许配人家,就算了事。等稍大一点儿懂了事儿,就挑呀选呀,噘嘴甩手,越发不懂规矩,拿死活吓人,一点也不顾父母的脸面。古话说:’嫁鸡随鸡,嫁狗随狗‘。说的是知书识字,晓古通今,可是就不知道眼前的什么叫’三从‘,什么叫’四德‘!只有大太太才给那个不成器的丫头念经祈福,要是我的丫头那样,不用说念经,连纸都不烧!”
听了这些话,娜氏老是直衔着眼睛看紫榭,紫榭反而毫不理会,仍旧说笑,坐了一会子出去。娜氏看她出去也起身说:“等一等,我也走。”刚出舱门,紫榭早已上了跳板,飞也似的走过去。船上的一个婆子喊道:“姑娘慢点儿,跳板不宽。”紫榭嘴里使劲说了声:“这有什么!”忽听得“扑腾”一声,全船人同声喊叫:“不好了!”
正是:
玉骨与秋水同白,芳颜随寒风永去。
那时几个船上的男女老少和水手都吓得丢了魂儿,大喊:“快捞人呀!”娜氏两手摊开,张开大嘴只喊:“看!怎么样?”顾夫人慌忙出舱,浑身颤抖,叫道:“快救人!不惜重赏!”管家们防止姑娘进入大船底下,忙将三只船挪动开。从瑞红、凭霄到诸婆子同声放开喉咙大哭。顾夫人吓得眼睛泛白,一滴泪也流不出,只是大声叫嚷,叫多少个水手跳下江去寻找。
欲知琴默小姐性命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