璞玉将此情景填了一阕《点绎唇》词:
独立空山,人静日移林影慢。
小楼舒晴,倚栏人频叹。
园邃犬吠,喜鹊高枝唤。
风竹颤。
原来琴紫榭那天等程夫人、卢香菲走了以后,稍微躺了一会儿,心里有事儿不能入睡。带着个小丫头来到梅楼。想起日前在楼头看见模样长得跟璞玉一样的人,打开窗户往下看。站在背后的小丫头用手指道:”格格您看!山秀湖明,风帆沙洲,多象一幅画的画儿了“说完忽然又失声道:”呕!那个山嘴上怎么站着个人?“琴紫榭抬头一看,墙外山嘴上真的有一个人呆呆地站着楞神儿。他头戴圆纱帽,身穿紫红色的便服,身材和那天看见的一模一样。琴紫榭特别高兴,越看越是璞玉,尤其是他迎风背着手站着的样子肯定就是璞玉。忽然鼻子酸,两行泪水不住流淌。痴痴地楞了半晌,心里想到:”璞玉这次来,看了我写的诗,必定知道我在这儿。知道我在这儿,必定在这儿徘徊不肯离去。要是这样,引入怀疑不仅于事无益,而且有损名声。我先派一个小丫头到北门去问清情况,如果真的是璞玉,我就给他写信,给他出个主意。“想罢,一时感到宽慰,刚要回头叫小丫头芍药,忽而听到木底靴踩在楼梯上格登格登的脚步声,原来是画眉来了。画眉笑道:”大姑娘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?呕!这时候就打开了楼窗户,想是要抛彩球了?“听这话,琴默以为揭自己的短儿,登时变了脸,怒容满面。芍药不了解情况,向画眉笑道:”姐姐你看!那一个人早就朝着我们楼的窗户站着看,象钉子钉住了一样,纹丝不动。“画眉一看琴紫榭对她变了脸,也动了火儿,正没地方出气。从窗户往下一看,墙外边有一个穿紫红袍的青年,站在那里朝这儿看。也没细看,将两扇窗户哐啷一声就关上了。嘴里嘟嚷着:”烧香去,身子不舒服:看人,病就好了!“出了楼外看见看园子的老汉正在浇花,画眉大声嚷道:”王园头!墙外来贼了。正偷看咱们宅院的动静,你快去抓!“那老头问在那儿?抬头望见有人站在山上,往墙里伸头探脑地窥探,气得七窍生烟,扔下水桶,抡起扁担,大声喝道:”哪儿来的野汉子,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,偷看我们的院子。上这儿找你的亲妈来啦!?“说着神气十足地走过去要揍璞玉。
璞玉正望着楼窗出神,嘴里虽然没说话,两个人的灵魂已经暗地里悄悄地透过去合在一起,正在细细地品咂滋味,忽然美人转身关了楼窗,突然从院里边传出骂人的声音。接着看见一个倔巴老汉抡起扁担走了过来,不知怎么变了卦。下山时还摆着大模大样的谱儿,刚转到了墙后,就急忙跑到马跟前。那老汉一看,这贼还有马,更是大声叫嚷,抡着扁担钩子,飞也似的追了过来。
璞玉一看不是事儿,骗腿上马,带着瑶琴、宝剑落荒逃去。
那时紫榭虽然对画眉这种无礼举动非常生气,可是谁叫自己办了这种事儿,也没法吭声。无奈忍气吞声下了楼。
呜呼!为人上人者一举一动可不慎哉!如琴紫榭之稳健,因一时之抛彩球,贻人话柄,以至不能指责顽民。可不畏乎!
且说璞玉策马出了梅峪,后面追赶的人业已不见,方才松缰缓行。瑶琴、宝剑赶上来问道:”大爷平日胆子挺大,今天怎么这么胆小?“
璞玉叹道:”你们不知道,我是个大丈夫,哪能怕一个奴才!况且游山到人家别墅去看,本来有所冒犯。古书说:’能容则德大,能忍则进益‘。有容人之心,则事可成,无客人之意,则事必败。我的老师常言道:’容则恕人之过,忍则成事之益。因小过而动盛怒,乃克己之不力也‘。故大人能容他人之所不能,而能容小人之辱则更难矣。古之英雄贤士成大事者,皆能通达此理也。我想辱骂之来,静观来自何人,是非自有分晓,焉用动怒。《孟子》上讲:“养心,制怒’。这些小人不值得我一谈,更犯不上跟他争吵。故我之怕者,盖有理也。”说着来到西冷桥边,迎面过来一队车马轿子。走在前面的轿子里坐着一位老夫人。身材清臞瘦朗,气派清如仙鹤,年纪约有六十,肯定不是小户人家的夫人。璞玉在桥旁侧立。看见大队车仗过后,随着又过来辆小香车。这车的制造别致精细,虽是两轮小车,不用骡马驾辕,车辕内一个大汉在后面推着走。车四面的帷幔异常精致。车内坐着一位小姐,穿戴华丽,璞玉在马背上一眼看见,不觉失声地“哎哟”一声,脸色一下子全变了。
原来这是卢香菲,同程夫人在天竺寺吃了饭,和金夫人约定了不久见面的日子,回往梅峪正好碰上璞玉向去天竺寺的这条路上回来。
这时卢香菲正是满怀喜悦地坐着香车,沿着湖堤,看那一派湖光山色,荷香柳柔。走过来时,忽然迎面过来一个少年郎君,身穿紫红长袍,骑着白马,金鞍银辔,十分显耀。刚转过目光,听见璞玉的声音,打了个照面,认出是璞玉,差一点儿出了声。
欲知后事如问,且看下回分解。
柳絮飘难住,恒河沙易迁:往事凭谁定,清风明月天。
却说璞玉忽然看见卢香菲象仙女一般的花颜玉貌,非常惊异,想到:“真怪!真妙呀!刚才看见的不是魂灵,是真的卢梅。那么紫榭也真的到这儿来了?人世间竟有这么美丽的两个人和她俩一模一样么?”想定要确确实实地认下,于是策马在车的左右紧跟,再三仔细地观察。卢香菲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,马在车的东边,她的眼睛就转到东边盯着看:马转到西边,她的眼睛就转到西边盯着瞧。只因在众目睽睽之下,难以交谈。璞玉实在忍不住了,正想开口问话,香菲怕叫别人看见了不合适,忙撩下香云纱的车帘,催车飞也似的跑去。
璞玉扯住缰绳站住,愣愣地出神。足有半个时辰,才折回往天竺寺来。一边看,一边胡思乱想,如醉如痴。来到天竺寺,庙会已完,众僧散去,善男信女,进香众人,也都如同浮云样的涌散了。金夫人的车轿早已在山门前准备停当,正在等着璞玉。永柱、黄明等见璞玉来到,同声说:“少爷怎么才来?可让太太等得功夫长了。”璞玉声不吭,下了马,进了山门,在人群里又看见一个人。
那人正从大殿的东侧往外走。这人生得身材端雅,器宇轩昂,面如霁月,性似清风。真是昆仑山上的整块美玉,桂树林里的独秀一枝。若非仙人降凡世,定是星宿落人间。只可惜,剃发出家,致使儒林失色:更衣披裟,遂教官衙无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