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有千百年眼其人乎?非眯目阿堵,则泥首典籍作蠹鱼耳。眯于利者无足论,即迷于书籍者,多从耳根入,凡经前人舌余,即以为定案。而古人言语、古人心神,有人谓然而实不然,有口易而心实难,有迹违而心是者,非有千百年胸次,谁能上下而剖其隐微、晰其源委?张君和仲拮据此书,可谓钩赜索隐,起古人相与论辩,亦必心服。虽然,遂谓为千百年艰犹未也。夫目之所贵者清虚灵爽,睛虽贵也。着云则翳。古有天眼、道眼、慧眼、法眼,超于形体外,不以一切言语文字求。和仲乃穷无穷、极无极,有不以历数尽者,超天地而独存,拨云翳而长清,功诚伟欤!和仲幼好奇,读书里闬,铮铮有声,吾知其固未可量也。于是乎。书以觇之。
自序
顾长康画人,或数年不点目睛,人问其故,顾曰:四体妍媸,本无关于妙处,传神写照政在阿堵中。每读此语,未尝不泠然会心!人生堕地来,手捉趾行,口饮鼻嗅,各以其渐;独是眼也。双瞳之微,规之不能一弹丸,而神光所瞩,随地甚远。只此便是千古精灵不容泯灭所在,“存乎。人者,莫良于眸子”,子舆氏之言,岂不信哉!余尝因是而极论之,古来豪杰有豪杰之眼,文人有文人之眼,俗儒有俗儒之眼。见自己出,而纵笔所如,随手万变,无所规摹,亦无不破的。使后世观者,如冷水浇背,陡然一惊。虽能巷议其非,决不能扫除其说,此之谓豪杰之眼。文人者流,矜激于辞艺,标鲜于才锋,往往聪明盖世,而其为论也。迂疏无当,虽雕绘满眼,而精神意绪曾不足以供醒脾之用,此之谓文人之眼。若夫俗儒,则异是矣。,目中非真有一段不可磨灭之见,影响剿袭,满纸炫然,举圣贤富有日新之资,仅为拘儒粟红贯朽之用,致令览者未尽先厌,如此直谓之无眼可也。余才不逮人,独于文字之好似有宿缘,帖括之暇,得属意经史百家,旁及二氏与夫稗官小说、家乘野语,不揣荒陋,谬以是意提衡其间。瞥见可喜可悦可惊可怪之语,俗儒所不敢道与文人之所不能道,目注神倾,辄手录之,积久成帙,名曰千百年眼。上下几千年豪杰之恢张擘画、议论文章,一开卷而了然。向之所谓不容泯灭之精灵、销沉蠹耗于鱼腹者,若招揭一新,则庶几窃附于长康之遗意乎。,亦一快也!虽然,亦聊以志余癖耳。微风度帘,香雪喷户,因倦眼之偶开,手一编而丹铅楮削之,余时何知其为羲皇、为三代,又遑计其当与否也!若使明眼人视之,恐成寤语,况眯目而道玄黄、举一而废百者耶?目睫之喻,余不佞,其无敢辞矣。万历甲寅孟秋既望张燧书于稽古堂。
一
上古文籍
泰山封禅文字万家,周有外史专掌三皇五帝之书,则古人文籍不必尽减今时。顾世类弗传者,良由洪荒始判,楮墨未遑,重以祖龙烈焰煨烬之中,仅存如线。汉世诸儒稍加缀拾,刘氏《七略》遂至三万余卷。考诸班氏《艺文》,西京制作才十二三耳。世以“皋、夔、稷、契,何书可读”,然乎。否耶。
古史之谬
谯周《古史考》以炎帝与神农各为一人,罗泌《路史》以轩辕与黄帝非是一帝,史皇与苍颉乃一君一臣,共工氏或以为帝,或以为伯而不王;祝融氏或以为臣,或以为火德之主。杨朱云:“三皇之事,若存若亡;五帝之事,若觉若梦;三王之事,或隐或显,亿不识一;当身之事,或见或闻,万不识一;目前之事,或存或废,千不识一。”至哉。言乎……
四岳为一人
孔平仲以四岳为一人,通为二十二人之数,此说甚妙。《汉书》三公一人为三老,次卿一人为五更。注云:五更,知五行者。安知四岳非知四方者乎。!书内有百揆四岳,以四岳为四人,则百揆亦须百人矣。今翰林有五经博士,钦天监有五官挈壶,亦只一人。益信孔平仲之言矣。
尧不诛四凶
《史记》本纪:舜归而言于帝,请流共工于幽陵,以变北狄;放欢兜于崇山,以变南蛮;迁三苗于三危,以变西戒;殛鲧于羽山,以变东夷。太史公多见先秦古书,故其言时有可考。自汉以来,儒者失之,四族者若皆穷奸极恶,则必见诛于尧之世,不待舜而后诛明矣。屈原有云:“鲧幸直以忘身。”则鲧盖刚而犯者耳。使四族者诚皆小人也。安能用之以变四夷之族哉?由此观之,四族未尝诛死,亦不废弃,但迁之远方,为要荒之君耳。如左氏所言,皆后世流传之过。若尧之世,有大奸在朝而不能去,则尧不足为尧矣。
许由让天下非难
尧禅天下于许由,许由不受天下,后世皆高之。陈眉公有云:当尧之时,尽大地是洪水,尽大地是兽蹄鸟迹。禹荒度八年,水乘舟,陆乘车,泥乘輴,山乘樏,方得水土渐平,教民稼穑。此时百姓甚苦,换鲜食、艰食、粒食三番境界,略有生理。盖洪荒天地,只好尽力生出几个圣人,不及铺张妆点,粗具得一片乾坤草稿而已,何曾有受用处?茅茨不剪,朴角不斫,素题不枅,大路不画,越席不缘,太羹不和;铏簋之食聊以充饥,鹿裘之衣聊以御寒.不唯无享天下之乐,而且有丛天下之忧,尧黧舜黑,固其宜耳。许由亦何所艳羡而受之也。哉?嗟乎。!今之天下浓,浓则诲盗;古之天下淡,淡则拱手以与人而人不纳。老氏有云:“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。”其许由之谓乎?[夏君宪日:此论甚新。但尧时洪水为害,致天子粗衣恶食,许由一荒山匹夫,其所受用又可知已。今之田畯家,只鸡斗黍,便起争攮,何曾有浓艳可羡得来?千乘可让,箪豆动色,人之赋性殊哉。!巢、许之辞,总是一边之见,然亦不可强也。
巢、许非旷士
王维云:古之高者曰许由挂瓢,巢父洗习。耳非驻声之地,声非染耳之迹。恶外者垢内,病物者自戕。此尚不能至于旷士,岂入道之门也。
帝尧善爱其子
尧不以天下与丹朱而与舜,世皆谓圣人至公无我。窃谓帝尧此举,固所以爱天下,尤所以爱丹朱也。异时云行雨施,万国咸宁,虞宾在位,同其福庆,其所以贻丹朱者至矣。若使其以傲虐之资,轻居臣民之上,则毒痛四海,不有南巢之放,必有牧野之诛,尚得为爱之乎?曾子日:“君子爱人以德。”庞德公日:“吾遗子孙以安。”尧之于子,亦若是则已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