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论语》称伯夷、叔齐饿于首阳之下,未尝言其以饿而死也。而史迁何自知之?饿者岂必皆至于死乎?且首阳之隐,未见其必在武王之世,安知其不以逃国之时至首阳也?孤竹小国,莫知的在何所,而首阳在河东之蒲坂。《诗》之《唐风》日:“采苓采苓,首阳之巅。采苦采苦,首阳之下。”或者即此首阳,盖晋地也。夷、齐逃国,仓卒而行,掩人之所不知,固宜无所得食,然亦不必久居于此。唯其逊国俱逃,事大卓绝,故后世称之,指其所尝栖止之地日:“此仁贤之迹也。夫?”是首阳之传,久而不泯,何必曰死于此山而后见称耶?《论语》此章,本自明白,于景公言死,而于首阳不言死,况其所以深取夷、齐者,但举其辞国一节而意自足。若曰夫子取其不食周粟以饿而死,则此章本文之所无也。若谏伐一事,尤为舛缪。使果有之,夷、齐当谏于未举事之初,不当俟其戎车既驾,而后出奇骇众于道路也。太公与己均为大老,出处素与之同,不于今日,白首如新,方劳其匆匆,扶去于锋刃将及之中也。乃纪传摹写二子冒昧至前,太公营救之状,殆如狂夫出斗,群小号呶。而迂怪儒生,姓名莫辨,攘臂其间,陈说劝止。嗟乎。殆哉。!其得免于死伤也。稍有识者所不为,谓夷、齐为之乎。!迁于《史记》才有一字之增,而遂与《论语》略无一字之合。使果如是,《采薇》一歌,足发明武未尽善,而孔则删之;食粟之耻,有大于不听恶声,而孟则置之,揆之事理,胡刺缪也。!然则迁岂无所据乎?曰:迁自言之矣。所谓“予悲伯夷之志,睹逸诗可异焉”者,此迁之所据,乃一传之病源也。逸诗者,“西山采薇”之章也。夫古诗称采草木蔬茹于山者甚多,岂皆有所感愤而不食人粟者乎?且诗言西山,不言首阳,不当以附会《论语》之所云也。是此诗误迁而迁误后世也。
商之后独盛于夏、周
《舜典》所称伯禹以下二十有二人,而禹之功最大,故踵舜以兴,身有天下矣。稷养契教,功亦不在禹下,而于天下未能身有之,唯子孙始继世光大焉。稷之后为成周,天地文明,萃于一代。契之后亦数生圣贤,而商之贤君,比夏与周又最多者,何也?开辟以来,未有性命之说,至汤始言“降衷”“恒性”也。其万世道学之祖乎?故不独能身有天下,即其后王,若太戊、盘庚、武丁,皆能着书立言。虽凌迟之末,犹有三仁焉。微子宜有商而避之。弗父何宜有宋而又避之。至孔父嘉,乃别为公族而受民,五世之后,复生圣人,为万世帝王之师。是二十二人之中,契之明德,岂夏与周所能及乎……
太王未尝翦商
太王翦商之说,不知何据。夫太王迁岐,在商帝乙之世。商家中兴又五十九年,后二百有六年商始亡,太王安从翦之乎?己犹崎岖避狄,而谋及商之天下,人情乎?以文王当纣之时,尚自难王,泰伯安得遂有天下耶?议者乃谓太王有是心,泰伯不从,遂逃荆蛮。呜呼!是何重诬古人也。!按《说文》引《诗》作“实始戬商”,解云福也。盖谓太王始受福于商而大其国尔。不知后世何以改戬作翦,且《说文》别有翦字,解云灭也。以事言之,太王何尝灭商乎。!改此者,必汉儒以口相授,音同而讹耳。许氏曾见古篆文,当得其实。但知翦之为戬,则纷纷者自息,若作翦,虽沧海之辨,不能洗千古之惑矣。
武王追王明文
唐梁肃、宋欧阳公、游定夫,皆有文王未尝称王之论。然不过以《语》《孟》及《泰誓》、《武成》之文,夷、齐、虞、芮、仲连、曹操之事,冥探曲证,仿佛比拟,卒无武王追王之明文,虽苏、张口舌,人难适从。愚读太史公《伯夷传》有日:“西伯卒,武王载木主,号为文王,东伐纣。”此非武王追王之明文乎?古称马迁良史,其文核,其事实,执此则诸公论说可以尽废。千古以来,览者俱未之及,何哉。
《金縢》非古书
读《书》至《金縢》,反覆详究,疑其非古《书》也。夫周公面却二公穆卜,以为“未可戚我先王”矣。,乃私告三王,自以为功。此憸人佞子之所为也。而谓周公为之乎?且滋后世刲股醮天之俗。其册祝有日:“今我即命于元龟,尔其许我,我其以璧与珪,归俟尔命。尔不许我,我乃屏璧与珪。”夫人有事于先王,而可以珪璧要之乎?又日:“公归,乃纳册于金縢之匮中。”盖卜册之书,藏于宗庙,启之则必王与大夫皆弁。既曰周公别为坛墠,则不于宗庙之中明矣。;不于宗庙,乃私告也。周公人臣也。何得以私告之册而藏于宗庙金縢之匮,又私启之也?又日:“王与大夫尽弁,以启金縢之书,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,代武王之说。”夫武王疾瘳,四年而崩,周公居东,二年而归,凡六年之久。周公尚卜,恶有朝廷六年无事而不启金縢之匮.至今乃启之耶?即此五事,反覆详究,是编非古书也。必矣。
三监、武庚之叛不同情
三监、武庚之叛,同于叛而不同于情。武庚之叛,意在于复商;二叔之叛,意在于得周也。;至于奄之叛,意不过于助商;而淮夷之叛,则外乘应商之声,内撼周公之子,其意又在于得国。二叔非武庚不足以动众,武庚非二叔不足以间周公,淮夷非乘此声势又不能以得鲁,此所以相挺而起,同归于乱周也。抑当是时,乱周之祸亦烈矣。武庚挟殷畿之顽民,而三监又各挟其国之众,东至于奄,南及于淮夷、徐戎,自秦、汉之势言之,所谓山东大抵皆反者也。其他封国虽多,然新造之邦,不足以御之,故邦君御事,有“艰大”之说,有“民不静,亦惟在王宫邦君室”之说.则一时孔急之势可知。已象之欲杀舜,止于乱家,故舜得以全之。管叔之欲杀周公,至于乱国,故成王得以诛之,周公不得以全之也。使管叔而不诛,则凡为王懿亲者,皆可以乱天下而无死也。岂治世所宜有哉。
汤、武不可并言
商之取夏,周之取商,一也。汤崩而太甲不明,甚于成王之幼冲,然夏人帖然,未尝萌蠢动之心。及武王既丧,商人不靖,观《鸱鸮》、《小毖》之诗,悲哀急迫,岌岌然若不可以一朝居,何也?汤放桀于南巢,盖亦听其自屏于一方而终耳,未至于以黄钺斩纣之甚也。故夏人之痛不如商人。夫以怀王之死,楚人尚且悲愤不已,有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”之语,况六百年仁恩之所渗漉者哉。!当是时,若非以周公之圣,消息弥缝于其间,商、周之事未可知也。且汤既胜夏,犹有惭德,栗栗危惧,若将陨于深渊。至于武王,则全无此等意思矣。由是论之,汤、武亦岂可并言哉?朱文公云:“成汤圣敬日跻与《盘铭》数语,犹有细密工夫。至武王往往并不见其切己事。”此虽儒者之见,亦阐幽之论也。
殷有三人
武王迁顽民于洛邑,封箕子于朝鲜。朝鲜,辽海外徼,去关洛东西数千余里,名虽不臣,实有屏诸四夷之意,其堤防疑虑可知也。若余所恨者,更有一事。箕子为纣懿亲,不忍言纣之恶是也。《洪范》之陈,是亦不可以去乎?然则夫子称“殷有三仁”者何?不知此“仁”字,非朱紫阳“至诚恻怛”之解。《论语》如此“仁”字凡三见:“井有仁焉”,又“观过斯知仁矣。”,又“其为仁之本欤”,仁当作“人”看。夫子曰“殷有三仁”,盖言殷有三人如此,具眼者能自辨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