吾儒异端
异端之说,肇自《论语》,当时固未尝明有所指也。迨孟子辟杨、墨,周、程辟佛、老,后世遂指为射的。夫杨、墨姑不具论,孔子适周,问礼于老聃,尚有犹龙之叹。使与佛氏同时,其赞或不止于此。子贡日:“仲尼焉不学?”其亦奚择于二氏焉?愚谓今日之病,不在异而在假。所谓假者,儒心儒行已汨没于名利场中,而启口落笔又俱能言圣人之道,是所谓吾儒之异端也。阳明先生有云:“今世学者有能若墨氏之兼爱乎?杨氏之为我乎?若老氏之清净自守、释氏之究心性命者乎?吾何取杨、墨、老、释之言哉。!彼于圣人之道异,然犹有自得也。而世之学者,章绘句琢以夸俗,诡心色取,相饰以伪,谓圣人之道劳苦无功,非复人之所可为,而徒取辨于言词之间,自以为若是亦足矣。,而圣人之学遂废。则今之大患者,岂非记诵词章之习,而弊之所从来,无亦言之太详、析之太精者之过与?居今之时,而有学仁义、求性命外,记诵词章而不为者,虽其陷于杨、墨、老、释之儒,吾犹且以为贤,彼其心犹求以自得也。夫求以自得,而后可与之言学圣人之道。”噫,必如阳明先生之说,而吾儒之异端可祛也。学者不此之病,而切切焉惟彼之忧,何其谬耶。
夹杂道学
朱子答黄勉斋书日:“前此学徒,真伪难辨,今得此锻炼一番,夹杂者无所逃矣。”此盖韩侂胄禁伪学之后,朱子云云也。可谓君子不党。由此观之,宋之道学,夹杂者多,朱子亦厌之。又岂唯宋哉?《论语》曰“为小人儒”,即夹杂也。孔于亦厌之矣。岂唯孔子厌之?《书》曰“象恭滔天”,尧、舜亦厌之矣。大抵有正色即有间色,正当辨其似是之非,不可护短匿瑕,以相标榜也。
儒语似佛
宋儒辟佛老者,目曰“虚无之教”。观之《诗》曰“无声之臭”,《诗》未尝以无为讳也。世亦有疑及”无声无臭“者乎?《易》曰“无方无体”,《易》未尝以无为讳也。世亦有疑及”无方无体“者乎?”无意、无必、无固、无我”,即《论语》又未尝以无为讳也。世亦有疑及”无意、无必、无固、无我“者乎?又如曾子云”有若无,实若虚”,则是为道者政患不虚不无耳,世亦有疑及”若无若虚“者乎?使此数言者不出于儒书,而出于佛氏之口,人亦必吹毛而求其疵矣。
佛语通儒
性命之理,孔子罕言之,老子累言之,释氏则极言之。孔子罕言,待其人也。故曰“不愤不启,不悱不发,中人以下,不可以语上也。”然其微言不为少矣。,第学者童习意纷,翻成玩狎,唐疏宋注,锢我聪明,以故鲜通其说者。内典之多,至于充栋,大抵皆了义之谈也。古人谓暗室之一灯,苦海之三老,截疑网之宝剑,抉盲眼之金篦。故释氏之典一通,孔子之言立悟,无二理也。张商英日:“吾学佛然后知儒。”诚为笃论。
佛典辅儒教而行
或病佛离人伦、去妻子,与儒道异。管登之曰:“佛离今比丘辞亲出家,当其说法,人天毕集,比丘特其中一类耳。夫释迦既示同比丘之迹,金粟如来复现净名身,示同居士之迹,正以表六亲之不障道也。况佛度尽众生,反遗其眷属,必无此理,其敕比丘出家,所谓令先出生死,而后随顺众生入生死者也。人道非稼圃不生,而孔子鄙樊迟之请学。非妻子不续,而佛听比丘之出家,盖必有不学稼圃者,而后可以安天下之为稼圃者,亦必有不恋妻子者,而后可以度天下之有妻子者。今之人无志于了性命,而逆忧其乏妻子,皆戏论也。”陈眉公日:“西方之书,其容已乎?宗教,《易》之髓也。;译受,《书》之法也。;偈赞,《诗》之叶也。;戒律,《礼》之卫也。;果报,《春秋》之赏罚也。甚矣。,佛氏之能辅经而行也。!其辅经者,以辅世也。西方之书,其容已乎?然则佛藏之必后六经而兴者何?嘻!祖龙生,文字烬,占今之圣言寥寥矣。,是故垂汉明而竺干之传遂出。今其至六千余卷,不列藏者,尤不可胜计,比之儒林之经史子集,殆将倍蓰过之,何言之昌也。!天其或者以此补秦劫之遗灰与?乃命缮写经目,以示子孙,剪俗儒之故闻,裁神圣之种智。倘有毁大乘、訾正法者,姑语之日:一切诸佛,其若古先辈视也。;一切诸经,其若古异书视也。则亦庶乎。可以存而论、论而议矣。”余按眉公之言委而风,登之之言切而着,并录之,以动异议者之皈依。
陈同甫格言
陈同甫与朱子书,略云:“因吾眼之偶开,便以为得不传之绝学,三三两两,附耳而语,有同告密;画界而立,一似结坛,尽绝一世之人于门外,而谓二千年之君子皆盲眼不可点洗,二千年之天地日月若有若无,世界皆是利欲,亦过矣。!”数语叙次如画,晦翁顶门一针也。
传注相沿之误
古人未为训传。子思、孟轲欲发明《论语》,皆别自为书,《中庸》与七篇是也。《道德经》之有《列》、《庄》,亦犹是也。《易》之《彖象》、《系辞》,本不与经文相附,至王弼乃以合之,非其初矣。《尔雅》之于《诗》,汇聚而校释之,则真传矣。至毛公传《诗》,孔安国传《书》,而传注遂有定体名矣。然是时意见各出,不嫌矛盾,专以明经为主。如注疏家所称”先郑“者,郑众也。”后郑“者,郑玄也。观《周礼》之注,则先郑与后郑十异其五。刘向注《春秋》主《公羊》,刘歆主《左氏》,故有父子异同之论。由是观之,汉人说经,虽天亲父子不苟同也。孔子以”一贯“传道,而曾子以忠恕说一贯,曾子作《大学》,而子思受业曾子,作《中庸》。由是观之,圣贤师弟子亦不苟同也。今之学者吾惑焉,摭拾宋人之绪言,不究古昔之妙论,尽扫百家而归之宋人,又尽扫宋人而归之朱子,无惑乎。其日趋于陋也。![大抵注书之法,妙在隐隐跃跃、若明若昧之间,如詹尹之卜,取意不取象,行人之官,受命不受辞。龙不挂钩,龟不食墨,悬解幽微,斯之谓也。故古之解经者,训其字不解其意,使人深思而自得之。汉儒尚然。至于后世,解者益明,读者益略,粗心浮气,不务沉思,譬之遇人于涂,见其肥瘠短长,而不知其心术行业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