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辨二
又越旬,王子來會,複曰:“周公制禮作樂,且以文、武之聖開之,成、康之賢繼之,太、召、君陳輩左右之,亦不百年而穆王亂;迨東遷而周不可問矣。漢、唐、宋、明不拘古法,亦定數百年之天下,何歉於三代哉?”予曰:“漢、唐後之治道,較之三代,蓋星淵不可語也,吾弟未之思耳。吾弟但見穆、平之衰而未實按其列國情勢民風也。吾茲不與賢弟論三代盛時。且以春秋之末,其為周七百年矣,只義姑存魯、展禽拒齊二事,風俗之美,人材之盛,魯固可尚也;齊乃以婦人而旋師,聞先王命而罷戰。由此以思,當日風俗人心,豈漢、唐後所可仿佛哉?”
王子曰:“終見藝學粗,奈何?”予曰:“此乃不知止耳。觀大學言明親即言止至善,見道為粗,是不知至善之止也。故曰'知止而後有定'。”王子乃歡忻鼓舞曰:“昨子產一段,已深悚我心。自今日當務精此學,更無疑矣。”因述乃父命計田數不清。予曰:“計畝,人以為瑣事矣。然父命而不清,非不能為子之一乎?”王子曰:“無大無小,無不習熟,固也。弟昨言棟樑材,兄不以為然。恐天下自有可大不可小之材,如龐士元非百里材,曾子教孟敬子持大體,非乎?”予曰:“孔子乘田、委吏,無不可為。若位不稱材,便酣惰廢事,此自豪士之態,非君子之常也。孟敬子當時已與魯政,乃好理瑣小,故曾子教以所貴道三,豈可以此言便謂籩豆之事不宜學乎!況當時學術未失,家臣庶士無不能理事者,第憂世胄驕浮不能持大體耳。能持大體,凡事自可就也。”
王子曰:“博學乃古人第一義。易云'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德',子路曰'何必讀書然後為學!'可見古人讀書,誦讀亦何可全廢?”予曰:“周公之法,春秋教以禮樂,冬夏教以詩書。豈可全不讀書!但古人是讀之以為學,如讀琴譜以學琴,讀禮經以學禮。博學之,是學六府、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之事也。只以多讀書為博學,是第一義已誤,又何暇計問、思、辨、行也?”王子行。
越一日,予過其齋。王子曰:“連日思樂能滌人滓渣。只靜敬以求懲忿窒欲,便覺忿欲全無,不時卻又發動;不如心比聲律,私欲自化也。”餘曰:“噫,得之矣!某謂心上思過,口上講過,書上見過,都不得力,臨事時依舊是所習者出,正此意也。夫禮樂,君子所以交天地萬物者也,位育著落,端在於此。古人制舞而民腫消,造琴而陰風至,可深思也。”
王子又問:“道問學之功,即六藝乎?”予曰:“然。”又問:“如何是尊德性?”予未答。又問:“如何是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?”蓋因程、朱好語上,王子欲證語上之為是也。予曰:“離下無上。明德、親民、尊德性,道問學,只是此事,語上人皆上,語下人皆下。如灑掃應對,下也,若以語上人,便見出敬;弦指徽律,下也,若以語上人,便見出和。某昨童子將命一段,正是道藝一致,耳目性情一滾做也。”王子憮然曰:“至言!”予曰:“此亦就賢弟之問為言耳。其實上有上,下有下,上下精粗皆盡力求全,是謂聖學之極致矣。不及此者,寧為一端一節之實,無為全體大用之虛。如六藝不能兼,終身止精一藝可也;如一藝不能全,數人共學一藝,如習禮者某冠昏,某喪祭,某宗廟,某會同,亦可也。夫吾輩姿質,未必是中人以上,而從程,朱倒學,先見上面,必視下學為粗,不肯用力矣。”王子曰:“'下學而上達',孔子定法,烏容紊乎哉!”
存學編卷二
性理評
程子曰:“邢明叔明辨有才氣,其於世務練習,蓋美才也。晚溺於佛,所謂'日月至焉而已'者,豈不惜哉!”
朱子云:“程子死後,其高弟皆流于禪。”豈知程子在時已如此乎!蓋吾儒起手便與禪異者,正在徹始徹終總是體用一致耳。故童子便令學樂舞勺。夫勺之義大矣,豈童子所宜歌!聖人若曰,自灑掃應對以至參贊化育,固無高奇理,亦無卑瑣事。故上智如顏、貢,自幼為之,不厭其淺而叛道;粗疏如陳亢,終身習之,亦不至畏其難而廢學。今明叔才氣明辯,練達世務,誠為美才。但因程子不以六藝為教,初時既不能令明叔認取其練習世務莫非心性,後又無由進於位育實具,不見儒道結果。回視所長者不足戀,前望所求者無所得,便覺無意味,無來由,烏得不莫之禦而入於禪也!猶吾所謂明帝之好佛,非明帝之罪,而李躬、桓榮之罪也。
夫“日月至焉”,乃吾夫子論諸賢不能純仁分寸也。當時曾子、子貢之流,俱在其中。乃以比明叔之溺佛,程子不亦易言乎!
明道謂謝顯道曰:“爾輩在此相從,只是學某言語,故其學,心與口不相應。盍若行之!”請問焉。曰:“且靜坐。”
伊川每見人靜坐,便歎其善學。
因先生只說話,故弟子只學說話,心口且不相應,況身乎,況家國天下乎!措之事業,其不相應者多矣。吾嘗談天道、性命,若無甚捍格,一著手算九九數輒差。王子講冠禮若甚易,一習初祝便差。以此知心中醒,口中說,紙上作,不從身上習過,皆無用也。責及門不行,彼既請問,正好教之習禮習樂,卻只云“且靜坐”。二程亦複如是,噫!雖曰不禪,吾不信也。
武夷胡氏曰:“龜山天資夷曠,濟以問學,充養有道,德器早成。積於中者純粹而宏深,見於外者簡易而平淡。閒居和樂,色笑可親;臨事裁處,不動聲色。與之遊者,雖群居終日,嗒然不語,飲人以和,而鄙吝之態自不形也。推本孟子性善之說,發明中庸、大學之道。有欲知方者,為指其攸趨,無所隱也。當時公、卿、大夫之賢者,莫不尊信之。”又曰:“先生造養深遠,燭理甚明,混跡同塵,知之者鮮。行年八十,志氣未衰,精力少年殆不能及。朝廷方向意儒學,日新聖德,延禮此老,置之經筵,朝夕咨訪,裨補必多。至如裁決危疑,經理世務,若燭照數計而龜蔔也!”
無論其他,只“積於中者純粹而宏深”一語,非大賢以上能之乎?其中之果純粹與否,宏深與否,非仆所知。然朱子則已譏其入於禪矣,禪則必不能純粹巨集深,純粹巨集深則必不禪也。至混跡同塵氣象,五經、論、孟中未之見。非孟子所謂同流合污者乎?充此局以想,夷曠、簡易、平淡、和樂、可親諸語,恐或皆孟子所狀鄉原光景也。
陳氏淵曰:“伊川自涪歸,見學者凋落,多從佛教,獨龜山先生與謝丈不變。因歎曰:'學者皆流于異端矣!惟有楊、謝二君長進。'”
嘗觀孔子歿,弟子如喪父母,哀慟無以加矣;又為之備禮營葬,送終無以加矣;又皆廬其墓三年,惓戀無以加矣;余情複見於同門友之不忍離,相向而哭皆失聲。其師弟情之篤而義之重,蓋如此也。迄後有宋程、朱兩門,以師弟著于乾坤,不惟自任以為真繼孔子之統,雖當時及門亦以為今之孔子矣,後世景仰亦謂庶幾孔門師弟矣。而其歿也,不過一祭一贊,他無聞焉。仆存此疑於心久矣,亦謂生榮死哀之狀必別有記載,寡陋未之見耳。殊不意伊川生時,及門已如此其相負也!涪之別也,日月幾何,而遽學者凋落,相率而從於佛也!又孰知所稱楊、謝不變者,下梢亦流於禪也!然則真承程子之統者誰也?非因二程失古聖教人成法,空言相結之不固,不如實學之相交者深乎!抑程門弟子之從佛,或亦其師夙昔之為教者去佛不遠也。程子辟佛之言曰:“彌近理而大亂真。”愚以為非佛之近理,乃程子之理近佛也。試觀佛氏立教,與吾儒之理,遠若天淵,判若黑白,反若冰炭,其不相望也,如適燕適越之異其轅,安在其彌近理也!孟子曰:“治人不治,反其智。”伊川於此徒歎學者之流于異端,而不知由己失孔子之教,亦欠自反矣。
問:“龜山晚年出,是不可曉。其召也以蔡京,然在朝亦無大建白。”朱子曰:“以今觀之,則可以追咎當時無大建白。若自己處之,不知當時所當建白者何事。”或雲:“不過擇將相為急。”曰:“也只好說擇將相固是急,然不知當時有甚人可做。當時將只說種師道,相只說李伯紀,然固皆嘗用之矣。又況自家言之,彼亦未必見聽,據當時事勢亦無可為者,不知有大聖賢之材何如耳。”
當時所稱大儒如龜山者,既自無將相材,又無所保舉。異世後追論,亦無可信之人,不過種、李二公而已。然則周、程、張、邵棺木尚新,其所成之人材皆安在哉?世有但能談天說性,講學著書,而不可為將相之聖賢乎!
或言“擇將相為急”,何不曰“當時龜山便是好將相,惜未信用”,乃但雲“也只好說擇將相”,蓋身分亦有所不容誣也。噫!儒者不能將,不能相,只會擇將相,將相皆令何人做乎?末又雲“當時事勢亦無可為者,不知有大聖賢之材何如耳”。是明將經濟時勢讓與聖賢做,尚得謂之道學乎?至於李公字行,種公名呼,此朱子重文輕武不自覺處。其遺風至今日,衣冠之士羞與武夫齒,秀才挾弓矢出,鄉人皆驚,甚至子弟騎射武裝,父兄便以不才目之。長此不返,四海潰弱,何有已時乎?獨不觀孔門無事之時,弓矢、劍佩不去於身也,武舞幹戚不離於學也!身為司寇,墮三都,會夾谷,無不尚武事也。子路戰于衛,冉、樊戰于齊,其餘諸賢氣象皆可想也。學喪道晦,至此甚矣!孔門實學,亦可以複矣!
問:“龜山當時何意出來?”曰:“龜山做人也苟且,是時未免祿仕,故亂就之”云云。問:“或者疑龜山為無補於世,徒爾紛紛,或以為大賢出處不可以此議,如何?”曰:“龜山此行固是有病,但只後人又何曾夢到他地位在!惟胡文定以柳下惠'援而止之而止'比之,極好。”
余嘗謂宋儒是理學之時文也。看朱子前面說“龜山做人苟且,未免祿仕,故亂就之”,此三語抑楊氏於鄉黨自好者以下矣。後面或人說“大賢出處不可議”,又引胡氏之言比之柳下惠,且曰“極好”;又何遽推之以聖人哉?蓋講學先生只好說體面話,非如三代聖賢,一身之出處,一言之抑揚,皆有定見。龜山之就召也,正如燕雀處堂,全不見汴京亡,徽、欽虜;直待梁折棟焚而後知金人之入宋也。朱子之論龜山,正如戲局斷獄,亦不管聖賢成法,只是隨口臧否。駁倒龜山以伸吾識,可也;救出龜山以全講學體面,亦可也。
上蔡為人英果明決,強力不倦,克己復禮,日有課程。所著論語說及門人所記遺語,行於世。
要推尊上蔡,便言其“克己復禮,日有課程”。後面要說程門諸人見皆不親切之故,又言是“無頭無尾,不曾盡心”,毋乃自相矛盾乎?此處殊令人疑。
上蔡直指窮理居敬為入德之門,最得明道教人之綱領。
朱子稱“上蔡直指窮理居敬為入德之門,最得明道教人綱領”,仆以為此四字正諸先生所以自欺而自誤者也。何也?“窮理居敬”四字,以文觀之甚美,以實考之,則以讀書為窮理功力,以恍惚道體為窮理精妙,以講解著述為窮理事業,儼然靜坐為居敬容貌,主一無適為居敬工夫,舒徐安重為居敬作用。觀世人之醉生夢死,奔忙放蕩者,誠可謂大儒氣象矣;但觀之孔門,則以讀書為致知中之一事。且書亦非徒占畢讀之也,曰“為周南召南”,曰“學詩”、“學禮”,曰“學易”、“執禮”,是讀之而即行之也。曰“博學于文”,蓋詩、書六藝以及兵農、水火在天地間燦著者,皆文也,皆所當學之也。曰“約之以禮”,蓋冠婚、喪祭、宗廟、會同以及升降周旋,衣服飲食,莫不有禮也,莫非約我者也。凡理必求精熟之至,是謂“窮理”;凡事必求謹慎之周,是謂“居敬”。上蔡雖賢,恐其未得此綱領也。不然,豈有“居敬窮理”之人而流入於禪者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