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道以上蔡誦讀多記為玩物喪志,蓋謂其意不是理會道理,只是誇多鬥靡為能。若明道看史不差一字,則意思自別。此正為己為人之分。
謝良佐記問甚博,明道謂之曰:“賢卻記得許多,可謂玩物喪志。”良佐身汗面赤。明道曰:“此便是惻隱之心。”可見大程學教猶不靠定書本。仆掀閱至此,悚然起敬,以為此正明道優於伊川、紫陽處,又未嘗不愛謝公之有志也。使朱子讀此亦為之汗身赤面則善矣;乃曲為之說,謂渠是誇多鬥靡,不是理會道理,又引程子看史事證之,總是不欲說壞記誦一道,恐於己讀盡天下書之志有妨也。不知道理不專在書本上理會;貪記許多以求理會道理,便會喪志,不得以程子看史一字不差相混也。
問:“上蔡說橫渠以禮教人,其門人下梢頭低,只溺於刑名、度數之間,行得來因無所見處,如何?”曰:“觀上蔡說得偏了,這都看不得禮之大體,所以都易得偏。如上蔡說橫渠之非,以為欲得正容謹節,這是自好,如何廢這個得!如專去理會刑名、度數固不得,又全廢了這個也不得。”
宋儒鬍子外,惟橫渠之志行井田,教人以禮,為得孔、孟正宗。謝氏偏與說壞,譏“其門人下梢頭低,溺於刑名、度數”,以為橫渠以禮教人之流弊。然則教人不當以禮乎?謝氏之入禪,於此可見。二程平昔之所以教楊、謝諸公者,於此可想矣。玩“行得來因無所見”一語,橫渠之教法真可欽矣。“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”,“道之以德,齊之以禮”,此聖賢百世不易之成法也。雖周公、孔子,亦只能使人行,不能使人有所見;功候未到,即強使有所見,亦無用也。孟子曰:“行之而不著焉,習矣而不察焉,終身由之而不知道者,眾也。”此固歎知道之少,而吾正于此服周公、孔子流澤之遠也。布三重以教人,使天下世世守之,後世有賢如孟子者得由行習而著察,即愚不肖者亦相與行習於吾道之中,正中庸所謂“行而世為天下法”,曆八百年而猶在,幾百餘年而未衰。此周公、孔子之下梢頭原如是其低也,而其上梢頭亦未嘗高。制禮作樂,遵行遍天下,而周公之心,雖親賢之召公不盡知也。博文約禮,服習遍三千,而一貫之秘,雖聰穎之端木未之聞也。相隨半生,尚以“多學而識”認夫子,然則未聞性道之前,端木子與三千人不同以文禮為道乎?則橫渠之門人,即使皆認刑名、度數為道,何害也!朱子既見謝氏之偏而知橫渠之是,即宜考古稽今,及閘人講而習之,使人按節文,家行典禮,乃其所也。奈何盡力誦讀著述,耽延歲月!迨老而好禮,又只要著家禮一書,屢易稿始成,其後又多自嫌不妥,未及改正而沒,其門人楊氏固嘗代為致憾矣。考其實,及門諸公不知式型與否,而朱子家祠喪禮已多行之未當,失周公、孔子之遺意者矣。豈非言易而行難哉!
尹彥明見伊川後,半年方得大學、西銘看。此意思好,也有病。蓋且養他氣質,淘潠去了那許多不好底意思,如學記所謂“未蔔禘,不視學,遊其志也”之意。此意思固好,然也有病者。蓋天下有多少書,若半年間都不教他看一字,幾時讀得天下許多書?所以彥明終竟後來工夫少了。
伊川雖失孔子學教成法,猶知不可遽語人以高深,猶知不全靠書冊,故遲半年方及閘人大學、西銘看。至朱子則必欲人讀天下許多書,是將道全看在書上,將學全看在讀上,其學教之法又不逮伊川矣。吾謂大學可即與看,若西銘,雖姿性聰敏者,再遲數年與看,未為晚也。
和靖涪州被召,祭伊川文云:“不背其師則有之,有益於世則未也。”因言:“學者只守得某言語,已自不易;少間又自轉移了。”
吾讀甲申殉難錄,至“愧無半策匡時難,惟餘一死報君恩”,未嘗不淒然泣下也!至覽和靖祭伊川“不背其師有之,有益於世則未”二語,又不覺廢卷浩歎,為生民愴惶久之!夫周、孔以六藝教人,載在經傳,子罕言仁、命,不語神,性道不可得聞,予欲無言,博文約禮等語,出之孔子之言及諸賢所記者,昭然可考,而宋儒若未之見也。專肆力於講讀,發明性命,閒心靜敬,著述書史。伊川明見其及門皆入於禪而不悟,和靖自覺其無益於世而不悟,甚至求一守言語者亦不可得,其弊不大可見哉!至於朱子追述,似有憾於和靖而亦不悟也。然則吾道之不行,豈非氣數使之乎!
問:“伊川門人如此其眾,後來更無一人見得親切。或雲遊、楊亦不久親炙。”曰:“也是諸人無頭無尾,不曾盡心在上面,也各家去奔走仕宦,所以不能理會得透。如邵康節從頭到尾,極終身之力而後得之,雖其不能無偏,然就他這道理,所謂成而安矣。如茂叔先生資稟便較高,他也去仕宦,只他這所學,自是合下直到,所以有成。某看來,這道理若不是拚生盡死去理會,終不得解。”
伊川門人甚眾,後更無一人見之親切,非因伊川所教諸人所學俱失孔子實學之故乎!朱子乃雲“是諸人無頭無尾,不曾盡心在上面”,試觀游、楊、謝、尹諸公,果是“無頭無尾,不曾盡心”者乎?又雲“各去奔走仕宦,所以不能理會透;康節極終身之力而後有得;茂叔亦去仕宦,只他資稟高,合下直到”;然則必欲人不仕宦,不作事,終身只在書室中,方可得道乎?
與叔文集,煞有好處,他文字極是實;說得好處,如千兵萬馬,飽騰伉壯。上蔡雖有過當處,亦自是說得透。龜山文字卻怯弱,似是合下會得易。游、楊、謝諸公當時已與其師不相似,卻似別一家。謝氏發明得較精彩,然多不穩貼。和靖語卻實,然意短,不似謝氏發越。龜山語錄與自作文不相似,其文大段照管不到;前面說如此,後面又都反了,緣他只依傍語句去,皆不透。龜山年高,與叔年四十七,他文字大綱立得腳來健,多有處說得好又切,若有壽,必然進。游定夫學無人傳,無語錄。
如何只論人文字言語長短,語錄有無,非失聖門學宗,不實用功於明親,故無實事可稱舉乎?今有人議諸先生專在文字言語用功,或雲只在言語文字論人品,必至群相嘩之曰,“彼大儒,不止是也。”乃考其實則竟如此!較歐、蘇諸公,但多講論性道之語,內地靜敬之功耳。試想三代前君臣獎贊,師弟敍述,或後人論斷前聖賢,曾有此口吻比例否?噫!恐不啻冰玉之相懸也!
上蔡之學,初見其無礙,甚喜之。後細觀之,終不離禪的見解。予于程朱、陸王兩派學宗正如是。
龜山未見伊川時,先看莊、列等文字。後來雖見伊川,然而此念熟了,不覺時發出來。游定夫尤甚,羅仲素時複亦有此意。
聖人教人六藝,正使之習熟天理。不然,雖諄諄說與無限道理,至吃緊處依舊發出習慣俗雜念頭。
一日,論伊川門人,云“多流入釋、老”。陳文蔚曰:“只是遊定夫如此,恐龜山輩不如此。”曰:“只論語序便可見。”
朱子論游、楊入釋、老處不知何指,但既廢堯、舜,周、孔六府、六藝之學,則其所謂不入釋、老者又果何指也!仆嘗論漢人不識儒,如萬石君家法,真三代遺風,不以儒目之;則其所謂儒,只是訓詁辭華之流耳。今觀朱門師弟一生肆力文字光景,恐或不免為游、楊所不屑也。
看道理不可不仔細。程門高弟如謝上蔡、遊定夫、楊龜山輩,下梢皆入禪學去。必是程先生當初說得高了,他們只(目卓)見上截,少下面著實功夫,故流弊至此。
仆意朱子未覺程門教法之失,既覺而複蹈之,何也?倘因此便返於實學,豈非吾道之幸哉!“下麵著實功夫”,是何物乎?將謂是靜敬乎?程門諸子固已力行之矣。將謂是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之屬乎?朱子已雲補填難,姑不為之矣。將謂是庸德庸言乎?恐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所以盡子、臣、弟、友之職者既不為,又何者是其不敢不勉者乎?考其與及門日征月邁者,則惟訓解經傳,纂修書史,死生以之。或其所謂“下麵著實功夫”者,未必是孔子所雲“下學”也。
韓退之云:“孔子之道,大而能博,門弟子不能遍觀而盡識也,故學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。”此說甚好。看來資質定了,其為學也只就他資質所尚處添得些小好而已。所以學者貴公聽並觀,求一個是當處,不貴徒執己自用。今觀孔門諸子,只除顏、曾之外,其他說話便皆有病。
平日講學主變化氣質,此處卻雲,“其為學也只就資質所尚處添些小好而已。”蓋諸先生認氣質有惡,不得不說變化,此處要說諸賢各得其性之所近,故又說“氣質已定,只添些小好”。且下雲“學貴公聽並觀,求一個是當”,如果有此妙法,而諸賢徒執己見求之,固可憾矣;乃吾夫子亦不為之一指點也,何朱先生之大智而聖門師弟之大愚乎?則朱子所見之道與所為之學、所行之教,與聖門別是一家,明矣!至於求諸賢之短,又何不著實體驗諸賢之造詣何如,吾輩較之何如,乃只論其說話有病無病乎?仆謂不惟七十子之品詣非可輕議,便是二千九百餘人,既經聖人陶鎔,亦不易言也。自戰國橫議後,重以秦人之焚坑,漢儒之訓詁,魏、晉之清談,歷代之佛、老,宋、元之講讀,而七十子之身分久不明於世矣。吾嘗謂孔子如太陽當空,不惟散宿眾星不顯其光,即明月五星亦不出色,若當下旬之夜,一行星炯照,四國仰之如太陽然矣。故孔子奠楹後,群推有子為聖人,西河又推卜子為聖人。當時七十子身通六藝,日月至仁,倘有一人出於後世,皆足倡學一代,使人望為聖人,非周、程以下諸先生所可比也。近法幹王子有言:“後儒稍有不純,議廟典者動言黜退。聖門如冉求之聚斂,宰予之短喪,何可從祀?”予曰:“賢弟未之思耳。冉有固有虧欠處,其學卻實。如此案即缺一角,仍是有用之巨器,豈可舍也!故聖門一推政事之科,一在言語之列,不比後人虛言標榜,書本上見完全也。”王子曰:“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