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生昭明書旨,備勞心力,然所明只是書旨,未可謂得吾身之道也。蓋四書、諸經、群史、百氏之書所載者,原是窮理之文,處事之道。然但以讀經史、訂群書為窮理處事以求道之功,則相隔千里;以讀經史、訂群書為即窮理處事,曰道在是焉,則相隔萬里矣。茲李氏以先生解書得聖人之本旨,遂謂示斯道之標的,以先生使學者讀書有序,遂謂將無理不可精,無事不可處。噫!宋、元來效先生之彙別區分,妙得聖人之本旨者,不已十餘人乎?遵先生讀書之序,先大學、次語、孟,次中庸,次窮諸經,訂群史以及百氏,不已家家吾伊,戶戶講究乎?而果無理不可精,無事不可處否也?譬之學琴然:詩書猶琴譜也。爛熟琴譜,講解分明,可謂學琴乎?故曰以講讀為求道之功,相隔千里也。更有一妄人指琴譜曰,是即琴也,辨音律,協聲韻,理性情,通神明,此物此事也。譜果琴乎?故曰以書為道,相隔萬里也。千里萬里,何言之遠也!亦譬之學琴然:歌得其調,撫嫻其指,弦求中音,徽求中節,聲求協律,是謂之學琴矣,未為習琴也。手隨心,音隨手,清濁、疾徐有常規,鼓有常功,奏有常樂,是之謂習琴矣,未為能琴也。弦器可手制也,音律可耳審也,詩歌惟其所欲也,心與手忘,手與弦忘,私欲不作於心,太和常在於室,感應陰陽,化物達天,於是乎命之曰能琴。今手不彈,心不會,但以講讀琴譜為學琴,是渡河而望江也,故曰千里也。今目不睹,耳不聞,但以譜為琴,是指薊北而談雲南也,故曰萬里也。
洙、泗以還,博文約禮兩極其至者,先生一人而已!”
“博學于文,約之以禮”,乃孔門祖述堯、舜、憲章文、武之實功,明德親民百世不易之成法也。但孔門曰“博文約禮”,程、朱亦曰“博文約禮”,此殊令人不敢辨,然實有不待辨而判者。如孔門之“博學”,學禮,學樂,學射,學禦,學書、數以至易、書莫不曰學也,周南、召南曰為也。言學言為既非後世讀講所可混,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又非後世章句所可托。況於及門之所稱讚,當時之所推服,師弟之所商搉,若多學而識、不試故藝、博學而無所成名、文武之道未墜于地、文不在茲、游於藝、如或知爾、可使從政諸章,皆可按也,此孔門之文,孔門之學也。程、朱之文,程、朱之博學,則李氏已詳言之,不必贅矣。孔門之約禮,大而冠婚、喪祭、宗廟、會同,小而飲食、起居、衣服、男女,問老聃,習大樹下,公西子曲禮精熟,夫子遜其能,可謂禮聖,言、曾諸賢,纖微必謹。以此約身,即以此約心,出即以此約天下,故曰“齊之以禮”。此千聖體道之作用,百世入道之實功。故中庸大聖人之道,至於發育萬物,峻極於天,序君子之功,備著尊德性,道問學。而其中直指曰“禮儀三百,威儀三千”,且曰“苟不至德,至道不凝”,顯是以三千三百為至道。倘外此而別有率性,別有篤恭,子思亦得罪聖門矣。此孔門之禮,孔門之約也。程、朱之約禮,則惟曰“內而無二無適,寂然不動,外而儼然肅然,若對神明”而已。其博約極至與否,未敢易言,願學者先辨其文與禮焉可也。
朱子言,自周衰教失,禮樂養德之具一切盡廢,所以維持人心者惟有書。則宜追求其一切養德之具,而亟亟與同人講習之,以經書為佐證可也。而乃惟孜孜攻苦於書,其餘不甚重焉。且李氏亦知春秋時患在諸書煩亂而禮樂散亡,孔子刪定,為萬世道德之宗。乃朱子適丁文墨浩繁之時,而不能刪削其煩亂,反從而訓之增之,何也?夫朱子之所欲學者,孔子也,而顧未得孔子之心,未盡合孔子學教之法。吾為五百年之士子惜其不得為曾、孟,為五百年之世道惜其不得為殷、周,為五百年之生民惜其不得蒙教養,故深惜朱子之未得為孔子也。
吳氏曰:“先生經史子集之餘,雖記錄雜說,舉輒成誦。”經史子集已惜其過用精神,況記錄雜說乎!
北溪陳氏曰:“先生道巍而德尊,義精而仁熟;立言平正溫潤,清巧的實云云。辭約而理盡,旨明而味深。而其心度澄朗,瑩無渣滓,工夫縝密,渾無隙漏,尤可想見於辭氣間。故孔、孟、周、程之道,至先生而益明。所謂主盟斯世,獨先生一人而已!”
試觀“道巍德尊,義精仁熟”二語,雖孔子不是過,而下面實指處,卻只是立言之“辭約理盡,旨明味深”而已,言其“心度澄朗”,“工夫縝密”,亦不外於辭氣想見之。蓋朱子身分原是如此,黃、李、吳、陳諸公,亦但能於虛字間崇獎,不能於實際上增潤。及總贊“主盟斯世”一語,尤是不覺道出本色。蓋王者不作,五霸疊興,相繼主盟,假仁義以明王章,聖賢亦不得已而取之,故孔子曰:“桓公九合諸侯,一匡天下,”孟子曰:“今之諸侯,五霸之罪人也。”秦、漢而降,聖人不生,揚、韓、王、周、程、朱、陸、薛、王、馮、高諸子,相繼疊興,主盟儒壇,闡詩書以明聖道,天下靡然向風,自好之士多出其內。故五霸者,實德未修,雖天下服之而不敢帝,不敢王,名之曰霸而已;諸儒者,實學未至,雖天下宗之而不敢聖,不敢賢,渾之曰儒而已;其身分正同。迄今大儒相繼登壇于東林者,猶皆稱主盟,其取義確矣!
鶴山魏氏曰:“國朝之盛,大儒輩出,聲應氣求,若合符節。曰極,曰誠,曰仁,曰道,曰忠,曰恕,曰性命,曰氣質,曰天理人欲,曰陰陽鬼神,若此等類,凡皆聖門講學之樞要,而千數百年習浮踵陋,莫知其說者,至是脫然若沈屙之間,大寐之醒。至於朱文公先生,始以強志博見淩高厲空;自受學延平李先生,遏然如將弗勝,於是斂華就實,反博歸約。迨其蓄久而思渾,資深而行熟,則貫精粗,合內外,群獻之精蘊,百家之異指,毫分縷析,如示諸掌。張宣公、呂成公,同心協力以閑先聖之道,而僅及中身,論述靡定。惟先生巍然獨存,中更學禁,自信益篤。蓋自易、詩、中庸、大學、論語、孟子,悉為之推明演繹,以至三禮、孝經,下迨屈、韓之文,周、程、張、邵之書,司馬氏之史,先正之言行,亦各為之論著。然後帝王經世之規,聖賢新民之學,燦然中興!”
天命、陰陽、鬼神等,仆之愚未足與議,但以大半屬聖人所罕言不語者,而必“毫分縷析,如示諸掌”,何為也哉!至於推明古人之經書,論著先正之前言往行,此自吾儒學成後餘事。學成矣,則用於世以行之;如不用於世,亦可完吾性分以還天地,不著述可也。觀其時果有大理未明,大害未除,不得已而有所著述,以望後世之明之除之,亦可也。若文人之文,書生之書,解之論之,則不必矣。乃今以此等推演論著之既明,遂為“帝王經世之規,聖賢新民之學,燦然中興”,不其誣歟!無實功于道統,既不免堯、舜、孔、孟在天者之歎息,又無實征於身世,豈能服當日之人心乎!徒以空言相推,駕一世之上,而動擬帝王聖賢,此偽學之名所從來也!仆嘗妄議,宋代諸先儒,明末諸君子,使生唐、虞、三代之世,其學問氣節必更別,若只如此,恐亦不免偽學之禁,門黨之誅也。但宋、明朝廷既無真將相,草野既無真學術,則正宜用稱說詩書,標榜清流者撐持其衰運,不宜誅之禁之以自速其敗亡也。要之似龍骨馬,司國柄者不可廢崇儒重道之典,而悲天憫人,儒者宜存返己自罪之心。故天下有弑君之臣,殺父之子,無與於孔子也,而孔子懼;天下有無父之墨,無君之楊,非孟子為之也,而孟子懼;蓋儒者之憫天下而厚自責如此。況真失學宗以誤斯人,則近代之禍,吾儒焉得辭其責哉!
朱子曰:“敬夫高明,他將謂人都似他,才一說時,便更不問人曉會與否,且要說盡他個。故他門人敏底只學得他說話,若資質不逮,依舊無著摸。某則性鈍,讀書極是辛苦,故尋常與人言,多不敢為高遠之論,蓋為是身曾親經歷過,故不敢以是責人耳。學記曰:'進而不顧其安,使人不由其誠。'今教者之病多是如此。
朱子與南軒一派師友,原只是說話讀書度日。較王、何清談,頗用力於身心,較韓、歐文字,猶規規于理性,白、蘇詩酒,既不能仿其矜持,佛、老空虛,又全不及其讀講,真三代後近於儒之學,磽薄氣運中不易得之豪傑也。然而身分如此,無能強增。故推獎處,或襯貼以聖賢、道統、躬行、經濟之語,至其比長競短,敘實指事,或推人,或自見,則皆在言詞讀作之中而無他也。且其病南軒者,恐亦朱子所以自狀,但其為失有淺深,遂自以為得中耳。愚嘗上書刁文孝,其答書亦不問人之疑與否,只自己說盡。想刁公亦非矜情自見,蓋素日所學,原是說話作文,更無他物與人耳。況講讀之學教,即循循有序,亦與學記之言時孫者不同。夫“進而不顧其安,使人不由其誠”,所謂“不學操縵,不能安弦;不學博依,不能安詩;不學雜服,不能安禮;不興其藝,不能樂學”。苟躁速引進而不顧其安,是教人躐等而不誠也,不時不孫也。故法幹上會謂其子九數已熟,甚悅。予曰:“且勿令知有乘歸法,使之小息,得一受用,方可再進。”正此意也。學者觀孟子深造之以道、教者必以規矩諸章,豈誦讀講說之學所可托哉!
南軒、伯恭之學皆疏略云云。伯恭說道理,與作為自是兩件事。如雲'仁義道德與度數刑名,介然為兩途,不可相通。'
朱子說“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補填難,且理會道理詩書”,非是看道理詩書與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介然為兩途乎?只是不肯說明耳。古人云,“不知其人視其友”,觀此益信。
東萊自不合做這大事記。他那時自感疾了,一日要做一年。若不死,自漢武、五季,只千來年,他三年自可了。此文字,人多雲其解題煞有工夫,其實他當初作題目,卻煞有工夫,只一句要包括一段意。解題只現成,檢令諸生寫。伯恭病後,既免人事應接,免出做官,若不死,大段做得文字。”
可惜一派師友,都是以作文字度日,死生以之!朱子于南軒、伯恭皆不諱其短,交友之和而不同如此,豈惡聞異己之言哉!至今仕學皆先立黨,此所以道愈微,世愈衰。
問:“子靜不喜人論性。”曰:“怕只是自己理會不曾分曉,怕人問難,又長大了不肯與人商量,故一截截斷。然學而不論性,不知所學何事。
不喜人論性,未為不是,但少下學耳。朱子好論性,又教人商量性,謂即此是學,則誤矣。故陸子對語時每不與說者,中不取也;不取朱子而不思我所見果是,何以不能服此友也。朱子此等貶斥,尤不取陸子;不取陸子而亦不思我所言果是,何以不能服此友也。子曰:“察言而觀色,慮以下人。”兩先生豈未用此功歟!
子靜之學,看他千般萬般病,只在不知有氣稟之雜。”朱子之學,全不覺其病,只由不知氣稟之善。以為學可不自六藝入,正不知六藝即氣質之作用,所以踐形而盡性者也。
“子靜說話常是兩頭明,中間暗,是如何?”曰:“是他那不說破處。他所以不說破,便是禪家所謂'鴛鴦繡出從君看;莫把金針度與人。'禪家自愛如此。”
禪家無鴛鴦,也不繡鴛鴦,焉得鴛鴦與人看!
子靜說良知良能,四端等處,且成片段,似經語,不可謂不是。但說人便能如此,不假修為存養,此卻不得。譬如旅寓之人,自家不能送他還鄉,但與說雲,'你自有田,有屋,大段快樂,何不便回去'!那人既無資送,如何便回去!又如脾胃受傷不能飲食之人,卻硬將飯將肉塞入他口,不問他吃得吃不得。若是一頓便理會的,亦豈不好,然非生知安行者,豈有此理!便是生知安行,也須要學。大抵子思說率性,孟子說存心養性,大段說破;夫子更不曾說,只說孝弟、忠信、篤敬。蓋能如此,則道理便在其中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