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子說“良知良能,人便能如此,不假修為存養”,非是言“不用修為存養”,乃認孟子“先立乎其大者,則其小者不能奪”二句稍呆,又不足朱子之誦讀訓詁,故立言過激,卒致朱子輕之。蓋先立其大,原是根本,而維持壅培之無具,大亦豈易言立也!朱子旅寓人、傷脾胃人二喻,誠中陸子之病,但又是手持路程本當資送,口說健脾和胃方當開胃進食,即是終年持說,依然旅寓者不能回鄉,傷脾胃者不能下嚥也。此所以亦為陸子所笑,而學宗遂不歸一矣。豈若周、孔子三物之學,真旅寓者之餱糧車馬、傷脾胃者之參術縮砂也哉!
既知夫子不說破,前乃譏陸子不說破是“禪家自愛”,何也?
子靜之說無定,大抵他只是要拗。”
細檢之,講學先生多是拗,只有多少耳。吾儒之道,有一定不易之理,何用拗!只因實學既失,二千年來,只在口頭取勝,紙上爭長,此拗之所從來也。
問:“象山道'當下便是'。”曰:“看聖賢教人,曾有此等語無?聖人教人,皆從平實地做去云云。又平時告弟子,也須道是'學而時習','行有餘力,則以學文'。
聖賢教人,原無象山“當下便是”等語,試看聖賢可曾有先生之學否?“學而時習之”,“行有餘力,則以學文”,孔門是學靜坐訓解否?
但有聖賢之言,可以引路。”
“有聖賢之言,可以引路”,今乃不走路,只效聖賢言便當走路。每代引路之言增而愈多,卒之蕩蕩周道上鮮見其人也。詩雲,“如匪行邁謀,是用不得於道”,此之謂矣。
因說子靜。雲:“這個只爭些子才差了便如此,他只是差過了;更有一項,卻是不及。若是過底拗轉來卻好,不及底趲向上去便好。只緣他才高了便不肯下,才不及了便不肯向上,過的便道只是就過裏面求個中,不及的也道只就不及裏面求個中。初間只差了些子,所謂'差之毫釐,謬以千里'。”又曰:“某看近日學問,高者便說做天地之外去,卑者便只管陷溺;高者必入於佛、老,卑者必入于管、商。定是如此,定是如此!”
看朱子歎息他人,真是自以為中,居之不疑矣。若以孔門相較,朱子知行竟判為兩途,知似過,行似不及,其實行不及,知亦不及。又歎近日學者“高入佛、老,卑入管、商”,愚以為當時設有真佛、老,必更歎朱子之講讀訓解為耗神粗跡,有真管、商,必更歎朱子之靜坐主敬為寂守無用,恐不能出其上而令兩項人受憐也。若吾夫子中庸之道,舉其心性,可以使釋、道哭,言其作用,可以使管、商慚。儻朱子而幸遊其門,見其天高地厚,又豈敢遽自以為是乎!不得孔子而師,顏、曾而友,此朱子之大不幸也。
“陸氏會說,其精神亦能感發人,一時被他聳動底亦便清明,只是虛,更無底簟。'思而不學則殆',正為無底簟便危殆也。'山上有木,漸,君子以居賢德、善俗',有階梯而進,不患不到。今其徒往往進時甚銳,然其退亦速。才到退時,便如墮千仞之淵。”
朱子指陸門流弊處,亦所以自狀。但朱子會說,又加會解會著,是以聳動愈多,頗有底簟。或問:“讀講著述雖是靠書本,然畢竟經傳是把柄,故頗有底簟否?”予曰:“亦是讀講經書,身心有所依據,不至縱放,但亦耗費有用精神,不如陸、王精神不損,臨事尚有用也。吾所謂頗有底簟者,蓋如講著此一書,若全不依此書行,不惟無以服人,己心亦難以安,故必略有所行,此處稍有簟底。只因原以講解為學而以行為襯貼,終不免掛一漏二,即所行者亦不純熟。不如學而時習,用全副精神,身心道藝,一滾加功,進銳不得,亦退速不得。即此為學,即此為行,即此為教,舉而措之,即此為治,真堯、舜宗子,文、周功臣,萬世聖賢之規距也。雖聰明如顏、賜,焉得不歎循循善誘,欲罷不能也哉!焉得不初疑為多學而識,後乃歎性天不可聞也哉!雖退怯如冉求,安得不悅之而終成其藝也哉!儻入程、朱之門,七十子皆流于禪林,二千九百人皆習為訓詁矣。鳴呼!吾安得一聖門徒眾之末而師之也哉!”或問:“宋儒掛一漏二,所行不熟,何處見?”予曰:“如朱子著家禮一書,家中亦行禮,至斬喪墨衰出入,則半禮半俗,既廢正祭,乃又於俗節墨衰行事,此皆失周公本意。至於婦人,便不與著喪服杖絰之制,祭時婦人亦不辦祭肴,至求一監視而亦若不得者,此何說乎?商人尚音,周人尚臭,皆窮究陰陽之秘,祭祀之要典也。諸儒語錄講薰蒿悽愴等,語亦痛切,似知鬼神情狀者,至於集禮,乃將笙磬脂膟等皆削去之,如此類不可勝述。不可見哉!”
邵庵虞氏曰:“孟子沒千五百年而周子出。河南兩程夫子云云,程門學者篤信師說,各有所奮力以張惶斯道。奈何世運衰微,民生寡佑,而亂亡隨之矣!悲夫!”
許多聖賢張惶斯道下,卻繼之曰:“而亂亡隨之矣!”是何緣故?何其言而不思如此!
草廬吳先生繼許文正公為祭酒,六館諸生以次授業。晝退堂後寓舍,則執經者隨而問業。先生懇懇循循,其言明白痛切,因其才質之高下,聞見之淺深,而開道誘掖之云云。一時皆有所觀感而興起矣。嘗與人曰:“天生豪傑之士不數也。夫所謂豪傑之士,以其知之過人,度越一世而超出等夷也。戰國之時,孔子之徒黨盡矣,充塞仁義若楊、墨之徒,又滔滔也。而孟子生乎其時云云。真豪傑之士哉!至於周、程、張、邵一時迭出,非豪傑孰能與於斯!又百年,子朱子集諸子之大成,則中興之豪傑也。以紹朱子之統自任者,果有其人乎?”
懇懇循循,講論不倦,每至夜半,且寒暑不廢,其功可謂勤且苦矣,果有益於世乎,果成起一班人材乎?至其自負,亦不過“知之過人,度越一世”而已。朱子曰:“此道不拚生盡死理會終不解。”是其立志成功已不過如此。但朱子眼頗高,不肯明以自任,元儒識更下,故直出口而不覺,不足異也。所可異者,所見既小,而以為孟子亦只如此,則亦淺之乎言豪傑,易言道統矣!
存學編卷四
性理評
程子曰:“古人雖胎教與保傅之教,猶勝今日庠序、鄉黨之教。古人自幼學,耳目遊處所見皆善,至長而不見異物,故易以成就。今日自少所見皆不善,才能言便習穢惡,日日鑠銷,更有甚天理!
既知少時缺習善之功,長時又習於穢惡,則為學之要在變化其習染,而乃雲“變化氣質”,何也?
勿謂小兒無記性,所曆事皆能不忘。所曆事皆不忘,乃不教之曆事,何也?
如養犬者不欲其升堂,則時其升堂而撲之;若既撲其升堂,又複食之於堂,則使孰從?雖日撻而求其不升,不可得也。養異類且然,而況人乎!故養正者聖人也。”
先生倡明道學,病天下之空寂而尚浮文也,乃廢周公、孔子六藝而貴靜坐讀書,不幾撲其升堂又食於堂乎?雖日撻而求其不空寂浮文,何可得也!養正之功,或不若是。
朱子曰:“古者初年入小學,只是教之以事,如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及孝弟忠信之事。自十六七入大學,然後教之以理,如致知格物及所以為孝弟忠信者。
既言此,何不學古人而身見之?要之,孔門稱古昔,程、朱兩門亦稱古昔,其所以稱者則不同也。孔門是身作古人,故曰“吾從周”;二先生是讓與古人,故曰“是難”。孔門講禮樂,程、朱兩門亦講禮樂,其所以講者則不同也。孔門是欲當前能此,故曰“禮樂君子不斯須去身”;二先生是僅欲人知有此,故曰“姑使知之”。
古人自入小學時,已自知許多事了,至入大學時只要做此功夫;今人全未曾知。古人只去心上理會,至於治天下皆自心中流出;今人只去事上理會。
朱子歎人全未曾知,恐朱子亦未知之如渴飲饑食。如所雲“古人入小學已知許多事,入大學只做此功”,何其真切也!而下文“古人心上理會”,“今人事上理會”之語,又與上文自相混亂矣。
古人便都從小學中學了,所以大來都不費力。如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,大綱都學了,及至長大,也更不大段學,便只理會致知窮理功夫。而今自小失了,要補填實是難;但須莊敬篤實,立其基本,逐事逐物理會道理,待此通透,意誠心正了,就切身處理會,旋旋去理會。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,也是合當理會的,皆是切用;但不先就切身處理會道理,便教考究得些禮文制度,又幹自家身己甚事!
“要補填”三字,見之大快,下卻雲“難”,是朱子學教之誤,其初只是畏難而苟安。
古人小學教之以事,便自養得心,不知不覺自好了;到得漸長,漸更曆通達事物,將無所不能。今人既無本領,只去理會許多閑骨董,百方措置思索,反以害心。
既如此,何故說上段話?可怪,可怪!
古人自能食能言便已教了,一歲有一歲工夫。到二十時,聖人資質已自有二三分。
此周公以人治人,使天下共盡其性之道,所以聖賢接踵,太和在成周宇宙閑者也。朱子知之而不學之,豈不可惜!然愚于此二段,深倖存學之不獲罪于朱子矣!
如今全失了小學工夫,只得教人且把敬為主,收斂身心,卻方可下工夫。或雲敬當不得小學,某看來小學卻未當得敬。
敬字字面好看,卻是隱壞於禪學處。古人教灑掃即灑掃主敬,教應對進退即應對進退主敬;教禮、樂、射、禦、書、數即度數、音律、審固、罄控、點畫、乘除莫不主敬。故曰“執事敬”,故曰“敬其事”,故曰“行篤敬”,皆身心一致加功,無往非敬也。若將古人成法皆舍置,專向靜坐、收攝、徐行、緩語處言主敬,乃是以吾儒虛字面做釋氏實工夫,去道遠矣。或雲“敬當不得小學”,真朱子益友,惜其未能受善也。
嘗訓其子曰:“起居坐立,務要端莊,不可傾倚,恐至昏怠。出入趨步,務要凝重,不可僄輕,以害德性。以謙遜自牧,以和敬待人。凡事切須謹飭,無故不須出入。少說閒話,恐廢光陰,勿看雜書,恐分精力。早晚頻自檢點所習之業。每旬休日,將一旬內書溫習數過,勿令心少有佚放,則自然漸近道理,講習易明矣。”
先生為學得力處,備見訓子一書,故詳錄之。充此氣象,原有非俗儒文士所可及者,然孔門學者果如斯而已乎?是在有志實學者自辨之。
問:“小學載樂一段,不知今日能用得否?”曰:“姑使知之。古人自小即以樂教之,乃是人執手提誨,到得大來,涵養已就,稍能自立便可。今人既無此,非志大有所立,因何得成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