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子曰:“我知言。”蓋言者,心聲也,故一言而覘其終身,不可掩也。況朱子大儒,亦不自掩,固昭然可見者。如人問小學載樂不知今日能用之否,何不答曰,“書上所有都是要用,不用,載之何為”!而乃曰“姑使知之”。然則平日講學,亦不過使人知之而已,亦不過使人謂我知之而已。
因論小學曰:“古者教必以樂,後世不復然。”問:“此是作樂使之聽,或其自作。”曰:“自作。若自理會不得,人作何益!古者國君備樂,士無故不去琴瑟。日用之物,無時不備於前。”
言之親切如此,只不肯自做主意,作後世引路人,不作前聖接跡人。豈知歷代相接,都作引路人哉!此人人說引路之言而聖人之正路益荒也。
“前賢之言,都是佩服躬行,方始有功。不可只如此說過,不濟事。”
不知是自悔語,是責人語,但將“博學之”改為“博讀書,博作文”,便不似聖門“佩服躬行”舊傳受。朱子數則,知之真矣,而不行,何哉?
東萊呂氏曰:“教小兒先以恭謹,不輕忽,不躐等。讀書乃餘事。”佳。先生輩何為只作餘事?
臨川吳氏曰:“古之教者,子能食而教之食,子能言而教之言。欲其有別也而教之異處,欲其有讓也而教之後長,因其良知良能而導之,而未及乎讀誦也。教之數,教之方,教之日,與夫學書計,學幼儀,則既辨名物矣,而亦非事乎讀誦也。弟子之職,曰孝,曰弟,曰謹,曰信,曰愛,曰親,行之有餘力而後學文。今世童子甫能言,不過教以讀誦而已,其視古人之教何如也!”
草廬敘古教法,兩言非事讀誦,又曰“今世童子,不過教以讀誦而已,其視古人之教何如也!”其言一若甚厭夫讀誦之習者。五季之余,武臣司政,民久不見儒生之治,世久不聞詩書之聲。積廢之極而氣數一返,周、程、張、朱適逢其會,以誦讀詩書,講解義理為倡,又粗文以道德之行,真不啻周公、孔子複出矣。此所以一樹赤幟而四海望之,一登高呼而數世應之,嗚呼盛哉!而流不可返、壞不可救之禍,實伏於此。吳氏亦猶行宋儒之道者,而出言不覺至是,蓋誦讀之焰已毀而舉世罔覺,又不容不露其幾也。而吾所甚懼,正在此幾也。文盛之極則必衰,文衰之返則有二:一是文衰而返於實,則天下厭文之心,必轉而為喜實之心,乾坤蒙其福矣。達而在上,則為三代,即窮而在下,如週末文衰,孔子轉之以實,雖救之未獲全勝,猶稍延二百年吾儒之脈。不然,焚坑之禍,豈待秦政之時哉!一是文衰而返於野,則天下厭文之心必激而為滅文之念,吾儒與斯民淪胥以亡矣。如有宋程、朱黨偽之禁,天啟時東林之逮獄,崇禎末獻忠之焚殺,恐猶未已其禍也,而今不知此幾之何向也。易曰:“知幾其神乎!”餘曰:“知幾其懼乎!”
程子曰:“解義理若一向靠書冊,何由得居之安,資之深!不惟自誤,兼亦誤人。真語。
古之學者,優柔饜飫,有先後次序;今之學者,卻只做一場話說,務高而已。知及此矣,其教及門,乃亦未見古人先後次序,不又作話說一場而已哉!
今之學者,往往以游、夏為小,不足學;然游、夏一言一事,卻總是實。”程子雖失聖門成法,而胸中所見猶實,故其言如此。朱子去此則又遠矣。
問:“如何學可謂有得?”曰:“大凡學問,聞之知之皆不為得。得者,須默識心通。學者欲有所得,須是誠意燭理。”
程、朱言學至肯綮處,若特避六藝、六府之學者,何也?如此段言“聞之知之皆不為得”,可謂透宗語矣。下何不雲,“得者須履中蹈和,躬習實踐,深造以六藝之道,乃自得之也”?乃雲“須默識心通”,不仍是知之乎!
進學莫大於致知,養心莫大於理義。古人所養處多,若聲音以養其耳,舞蹈以養其血脈,今人都無;只有義理之養,人又不知求。
學之患莫大於以理義讓古人做。程、朱動言古人如何如何,今人都無,不思我行之即有矣。雖古制不獲盡傳,只今日可得而知者盡習行之,亦自足以養人。況因偏求全,即小推大,古制亦無不可追者乎!若只憑口中所談、紙上所見、心內所思之理義養人,恐養之不深且固也。
學貴乎成;既成矣,將以行之也。學而不能成其業,用而不能行其學,則非學矣。
程子論學頗實,然未行其言也。夫教者之身,即所以教也,其首傳所教者,即教者之身也。試觀程門,學成其業乎?用行其學乎?孔子攝相而魯治,冉、樊為將而齊北。二程在朝而宋不加治,龜山就征而金人入汴,謂之學成用行,吾不信也。
今之學者有三弊:溺于文辭,牽於訓詁,惑於異端。苟無此三者,則必求歸於聖人之道矣。
可歎三弊誤此乾坤!先生濯洗亦未甚淨,故其流遠而益差也。向嘗謂程、朱與孔、孟各是一家,細勘之,程與朱亦各是一家。
張子曰:“在始學者,得一義須固執,從粗入精也。”又曰:“若始求甚深,恐自茲愈遠。”又曰:“但掃拂去舊日所為,使動作皆合於禮。
張子以禮為重,習而行之以為教,便加宋儒一等。
既學而有先以功業為意者,於學便相害;既有意,便穿鑿創意作起事也。德未成而先以功業為事,是代大匠斫,希不傷手也。”
所學既失其宗,又將古人成法說壞。試觀大學之道,才言“明德”,即言“親民”,焉得雲無意于功業!且入學即是要作大匠,烏得謂之“代大匠斫”!仆教幼學道藝,或阻之曰:“不可,今世不如此。”予曰:“但抱書入學,便是作轉世人,不是作世轉人。但不可有者,躁進幹祿、非位謀政之心耳。”
上蔡謝氏曰:“學須是熟講,學不講,用盡工夫只是舊時人。'學之不講,是吾憂也'。仁亦在夫熟而已。
子雲:“學之不講”,是博學矣,又當審問、慎思、明辨以講之。若非已學,將執何者以講乎?今徒講而不學,誤矣!顏子工夫,真百世規範,舍是更無入路,無住宅。”極是!
龜山楊氏曰:“今之學者,只為不知為學之方,又不知學成要何用。此事體大,須是曾著力來,方知不易。夫學者,學聖賢之所為也云云。若是只要博通古今,為文章,作忠信願愨,不為非義之士而已,則古來如此等人不少,然以為聞道則不可。且如東漢之衰,處士逸人與名節之士,有聞當世者多矣;觀其作處,責之以古聖賢之道,則略無毫髮仿佛相似。何也?以彼于道初無所聞故也。今時學者,平居則曰'吾當為古人之所為',才有一事到手,便措置不得。蓋其學以博通古今、為文章、或志于忠信願愨,不為非義而已,不知須是聞道。
諸先生自負聞道矣。愚以為責之以古聖賢之道,亦未盡仿佛也。即如先生當汴京垂亡之際,輕身一出,其所措置,徒見削奪荊公配饗,說道學話而已。
驗之於心而不然,施之於行事而不順,則非所謂經義。今之治經者,為無用之文,徼幸科名而已,果何益哉?仆謂為學者與此較則陋矣,何不與堯、舜、伊、周、孔、孟較!
學而不求諸孔、孟之言,亦末矣。易曰:'君子多識前言往行,以畜其德。'孟子曰:'博學而詳說之,將以反說約也。'多識自不可廢。博學乃只多讀書乎?
顏淵'請問其目',學也;'請事斯語',則習矣。學而不習,徒學也。譬之學射而至於彀,則知所學矣;若夫承梃而目不瞬,貫虱而縣不絕,由是而求盡其妙,非習不能也。”
顏子“請問”,亦仍是問,未可謂之學;“請事斯語”,學也;“欲罷不能,進而不止”,乃習矣。龜山一字之誤,未為甚差。但說學必宜習之理最透,而未見其習者,無他,習其所習,非孔門所謂習也。
延平李氏曰:“學問之道不在多言,但默坐澄心,體認天理,若真有所見,雖一毫私欲之發亦退聽矣。久久用力於此,庶幾漸明,講學始有力耳。
試觀孔、孟曾有“靜坐澄心,體認天理”等語否?然吾亦非謂全屏此功也。若不失周、孔六藝之學,即用此功于無事時亦無妨。但專用力於此,以為學問根本,而又以講說為枝葉,則全誤矣。
孔門諸子,群居終日,交相磋切,又得夫子為之依歸,日用之間,觀感而化者多矣;恐於融釋而脫落處,非言說所及也。不然,子貢何以言'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'耶?”
何不思孔門群居終日是作何事?何不思“性天不可聞”是何主意?乃動思過子貢以上耶!以孔子之道律之,恐有宋諸先生不免為“智者過之”一流。
朱子曰:“今之為學甚難,緣小學無人習得,如今卻是從頭起。古人于小學小事中便皆存個大學大事得道理在,大學只是推將開闊去。向來小時做得道理存其中,正似一個坯素相似。
余謂何難之有,只不為耳。即將藝之小者令子弟之幼者習之,藝之大者令子弟之長者習之,此是整飭身體,涵養性情實務。正心誠意非精,府修事和非粗。乃諸先生只懸空說存養而不躬習其事,卻說難,卻說今日小學全失,無人習。如此而言格致誠正修齊治平,皆虛而無據矣。然則豈惟小學廢,大學不亦亡乎!而乃集小學也,注大學也,何為也哉!
讀書如煉丹,初時烈火煆煞,然後漸漸慢火養,又如煮物,初時烈火煮了,卻須慢火養。讀書初勤敏著力,子細窮究,後來卻須緩緩溫尋,反復玩味,道理自出。又不得貪多欲速,直須要熟,工夫自熟中出。
朱子論學只是論讀書,但他處多入“理會道理”“窮理致知”等字面,不肯如此分明說。試看此處直言之如此十分精彩,十分有味,蓋由其得力全在此也。夫讀書乃學中之一事,何為全副精神用在簡策乎!
學者只是不為己,故日間此心安頓在義理上時少,安頓在閒事上時多,于義理卻生,於閒事卻熟。”
只因廢失六藝,無以習熟義理,不由人不習熟閒事也。今若一複孔門之舊,不惟好色好貨一切私欲無從參,博弈詩酒等自不為,即誦讀、訓詁、著述、文字等事亦自無暇。蓋聖人知人不習義理便習閒事,所以就義理作用處制為六藝,使人日習熟之。若只在書本上覓義理,雖亦羈縻此心,不思別事,但放卻書本,即無理會。若直靜坐,勁使此心熟于義理,又是甚難,況亦依舊無用也。
或問:“為學如何做工夫?”曰:“不過是切己便的當。此事自有大綱,亦有節目云云。然亦須各有倫序。”問:“如何是倫序?”曰:“不是安排此一件為先,此一件為後,此一件為大,此一件為小。隨人所為,先其易者,闕其難者,將來難者亦自可理會。且如讀書,二禮、春秋有制度之難明,本末之難見,且放下未要理會亦得;如詩、書,直是不可不先理會云云。聖賢言語,何曾誤天下後世!人自學不至耳。”
或問“為學如何做工夫”,又問“如何是倫序”,皆最切之問。朱子乃只左支右吾,說皮面語。大綱節目數語,尚可敷衍;至於“不是安排此一件為先,此一件為後,此一件為大,此一件為小”,便是糊混。夫古人教法,某年舞勺,某年舞象,某年習幼儀,某年學禮,何嘗不是安排一定,孰先孰後,孰大孰小哉!“知所先後”,大學又明言之矣。糊混幾句,已又說歸讀書,讀書又不教人理會制度等事,姑教避難取易。夫理會制度,已畏其難矣,況取其所謂制度者而身習之,身精之乎!此等語若出他人口,朱子必灼見其弊而力非之。師望既高,信口說去,不自覺如此,卻說“聖賢言語、何曾誤天下後世”。夫聖賢言語,誰曾道誤天下後世!其誤天下後世者,乃是不從聖賢言語耳。夫“學而時習之”,是魯論第一言,尚且不從,況其餘乎?
嘗閱左傳,至簡子鑄刑鼎,孔子歎曰:“晉其亡乎,失其度矣!”以為晉之亡在任刑威耳。而下文乃曰:“民在鼎矣,何以尊貴?貴何業之守?”蓋其失不在刑書而在鑄刑書於鼎。夫法度操於人,則民知範吾功罪者,吾上也;司吾生死者,吾上也;時而出入輕重以為平允者,皆吾上也。天下懍王,一國懍君,一獄懍吏。士農工商罔敢愆於職中、逸於職外者,惟吾上是神是嚴也。而上下定矣,貴賤辨矣,賢德彰矣。今銘在鼎,則國人必將以鼎為依據,而不知受法于天者王,守法者君,序守者卿大夫百執事,是使之忽人而重鼎。民不見所尊,必將不遵其度,不遵其度,必不守其業,故曰:“何以尊貴,何業之守”也。貴賤無序,何以為國!嗟乎!簡子但以刑書鑄於鼎而孔子知其亡,況漢、宋之儒全以道法摹於書,至使天下不知尊人,不尚德,不貴才,而曰“宰相必用讀書人”,不幾以守鼎吏為政乎!其所亡又豈止一晉乎!是以至此極也。非孔子至聖,孰能見鑄鼎之弊乎!吾願天下急思孔子之言,吾願上天急生孔子之人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