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0朱子谓:厌薄世故,而欲尽空一切者,佛氏之失也。机关巧便,尽天下之术数者,老氏之失也;故世之兵、数、刑名,多本於老氏。
尽空一切者,却不曾尽空,以吾中夏圣人之遗泽自在人心,自在遗俗,非佛氏不近人情、全无天理之道所能空也。惟先生辈以佛氏之实,灭圣人之业,而我中夏之学术尽亡,无由成人才,而一切乃真空矣。呜呼!岂惟吾道哉?虽求老氏之机关巧便,兵、数、刑名,何可得哉?故曰,宋儒为金、辽元、夏之功臣。
121朱子谓:释氏说真空,却是有物,与吾儒说略同。
朱子所见之儒道,即释氏精微处,故说略同。
122朱子说:老氏只是存得一个神气,伊川只就迹上断便了,不知它要何用?
吾之异於宋儒者,只谓非尧、舜、周、孔之迹也。
123朱子谓:释氏以事理为不要紧而不理会。
先生辈还欠向事上理会。
124朱子谓:释氏所谓“敬以直内”,只是空豁豁地更无一物,却不曾“方外”。圣人所谓“敬以直内”,则湛然虚明,万理具足,方能“义以方外”。
吾尝言“宋儒『主敬』而废『六艺』,是假儒门,虚字面,做释氏实工夫”;不知释氏亦讲“敬以直内”也。观此,及秦桧一生受用在“敬以直内”,则“敬”之一字为自欺欺世之把鼻,吾非厚诬宋人矣。编者按:“诬”原作“误”,依文意改。
125朱子言:儒、释之辨,真似冰炭。
朱子素不曾见到此,何由忽出此一语?
126朱子言:佛氏亦见天机,有不器於物者。
佛氏果“见天机,不器於物”乎?朱子所见何氏之“天机”乎?
127朱子言:释氏“入定”,道家“数息”,只是要静,但他开眼便依旧失了。
宋儒之异此者几希!

128或问:“释氏只是『勿视、勿听』,无那『非礼』工夫?”曰:“然。”季通因曰:“世上事便要人做,似它坐定做甚?日月便要行,天地便要运”云云。
既知世上事要人做,何一事不做?须知宋儒“半日静坐”是半日禅;“半日读书”是半日汉儒;其能运天地,行日月乎?只大言以自涂抹耳。
129朱子言:禅僧叫主人翁惺惺着,正若父母为人所杀,无一举心动念,方始名为“初发心菩萨”。
吾尝言“南北二宋人全无了羞恶之心”;又尝言“宋儒灭孔子之道”,非是宋儒能灭孔子之道,是佛灭孔子之道也。其陷溺邪说只有浅深,浅者遂自见为不染耳。如朱子“以不观观之”,见龙川、节夫一流人反厌恶,皆是父母为人杀,举心动念不真不热也。故吾尝言“晦庵之痛哭沾襟,不如象山之截指甲习射。编者按:“甲”字据第一○二条补。”
130朱子言:禅家弄精魂磨擦得来,精细有光彩。
朱子凡到辟禅肯綮处,便谈禅有殊味,只因其本来有禅根,後乃混儒於释,又援释入儒也。故释、达之禅易辨,而程、朱之禅难明。
131释氏专以“作用为性”。
“作用为性”四字不差,只佛氏与宋儒偏无作用耳。尧、舜之“明四目,达四聪”,“仁如天,智如神”,尽一身之性也;“克谐以孝,敦睦九族”,尽一家之性也;“百姓昭明,黎民於变时雍”,与天下共尽其性也。天地清宁,万世永赖,合古今乾坤通尽其性也。今释氏、宋儒,有伏而无作,有体而无用。不能作之伏,非伏也;无所用之体,非体也。以宋儒言“作用”,已不免无耻,为汉、唐英雄之所笑,而况敢令七十子、五臣、十乱见也?彼释氏而言之,真如木石谈飞舞,妖鬼之尤矣。
132朱子谓:佛书中“六根”、“六尘”之类,皆极精巧,故前辈学佛者谓此孔子所不及,必欲穷究其说,恐不能得身己出来。
嗟乎!朱先生迷至此乎!称其说“皆极精巧”,人谓“孔子所不及”,他何理即吾儒何理,便是为他汩没了。却说“人穷究其说,恐不能得身己出来”,尚谓自己穷究其说能自出乎?
133华严合论精密。
今言朱子信禅,称其邪说“精密”,宗朱惑朱者必不信,必为力辩,岂知种种不一也。吾於是编厌观直过,不之辨驳者多矣。
134问:“龟山集中答了翁书,论华严大旨,不知了翁诸人何为好之之笃?”曰:“只是见不透,故觉得那个好;以今观之也是好,也是动得人。”
了翁诸人好佛之笃,既云“见不透,故觉得他好矣”,下面却云“以今观之,也是好”,然则先生也还见未透?只举尧、舜、周、孔之道一对质,自判然矣,更何处有些子好?
135“佛氏偏处只是虚其理,理是实理,他却虚了,故於大本不立。”因问:“解禅偈编者按:“解禅偈”原误作“禅解偈”,据本条评语改。,却恐後人因温公言,作儒、佛一贯会了。”先生曰:“此皆禅之至陋,妙处不在此。”又曰:“只无『义以方外』,则连『敬以直内』也不是了。”
宋儒偏处只是废其事;事是实事,他却废了,故於大用不周也。人皆知古来无无体之用,不知从来无无用之体,既为无用之体,则理亦虚理。释氏谈虚之宋儒,宋儒谈理之释氏,其间不能一寸。尧、舜名其道曰“三事”,周、孔名其道曰“三物”,殆逆知後世有无事之理、谈理之学,而预防之乎!温公似与程门异,而解禅偈,则宋人之不染於禅者,不亦鲜哉!至於朱子讥人谈禅之陋,谓“妙处不在此”,自多得其妙处,更可伤。惟又曰:“只无『义以方外』,则连『敬以直内』也不是了”,真见到语也。
136圆觉经只有前两三卷好。
合你禅宗处便见好耳,番鬼话,有甚好?
137禅只是一个呆守法云云;把定一心,不令散乱,久後光明自见,所以不识字的人,才悟後便作偈颂。
参禅之久,悟後便能作偈颂。宋家朱、陆两派敬、静之久,便能着书、讲学。予少年从二家入手,且能前知来日事,其实与禅一条路径,一般伎俩,只名为儒,手执经不同耳。试观尧、舜修、和府、事,周、孔习行“三物”,五臣、十乱、七十贤所执之水、火、工、虞、兵、农、礼、乐,曰某事惟汝谐,某事惟汝谐,曰某可使如何,某可使如何,莫道释、达番子分毫不得肖窃,虽程、朱之道学,欧、苏之文字,汉人之训诂,其可分毫彷佛否?
138僧家所谓禅者,於其所行全不相应云云,如秀才家举业相似,与行己全不相干,其为人与俗家无异。只缘禅自是禅,与行不相应耳。
朱子看僧人之禅学与秀才举业,全与行不相应;不知静、敬、着书之道学,其与行不相应一也。予尝言“世有大欺世、大误人、大乱道者三,而千余年罔觉,遂致气数日降,人心日昏,尧、舜之道坠不复起、晦不复明者,帖括、禅宗、宋家道学也。”帖括聪明只在犹毫、水墨上,推之口头、手头全不相应;禅宗识悟只在心头恍忽,口头打诨,推之身上事上全不相应;宋家道学见解只在静言训诂,推之朝陛、疆场、齐、治、均平,全不相应。而妄自冒称冒认,动言尧、舜、周、孔,众皆悦之,自以为是;殊不思吾身似尧、舜、孔、周分毫否?吾家、吾斋、吾国似唐、虞、殷、周分毫否?“三事”之修和安在?“三物”之习行安在?是吾所深惧也,是吾所深悲也!
139在浙东祈雨设醮,拜得脚痛。
今说道学先生也设醮拜签,人必谓无之,而不知当日竟如此,其弟子亦记之不为怪,伤哉儒之亡也!
140俗言佛镫,想是彼处山中有一物,日出照见其影,圆映人影如佛影耳。
予尝见碎柳柴布场中,夜中满场光明;或云,夜中蚰蜒、狐、蠍皆有光。昔年在都门,夜中闻佛声起,见群僧合掌向白塔呼佛,云塔放光。予见明气游转上下不定,彼时亦谓都中镫火所映,如山中有物,日出见影也。
141禅子病脾,只坐禅六七日减食便安。
阳明尝言,丹法差可疗病。
142雪峯和尚住山数年,无一僧到,遂下山。至半岭,忽有一僧来,遂与之还。先生曰:某虽无人来,亦不下山。
知晦庵素深於禅定,不下山,但不解不下山有何好处?
143王质不敬其父母,曰:“自有物无始以来,自家是换了几个父母。”其不孝莫大於是。以此知佛法之无父,其祸乃至於此。
王质可杀!佛道换父母之说更可杀。即如其幻说,果是换一层父母,方是此一世人,不得父母一生,便无此一世人,父母便可不敬乎?
144问:“释氏之失:一是自利,厌死生而学,大本已非;二是灭绝人伦;三是迳求上达,不务下学,偏而不该。”曰:“未须如此立论。”
此问不惟辟佛教允当,第三条且正中朱学之弊。“不务下学,迳求上达”,奈何朱子见药不受,反言“未须如此立论”乎?
145佛那妙处离这知觉运动不得,无这个便说不行。只是被他作弄得来精,所以横渠有“释氏两末”之论云云。
仆凡见宋人讲、读、着作处,便头痛欲呕,见谈禅处更甚,故初间批驳一二处,後全不看。可惜横渠被范文正、二程误,亦讲这话。
146问:“士大夫晚年被禅家引去者,何故?”曰:“是他的高似你,所以被他降下。”
朱子一生肆力训诂、章句,也便晚来看着禅家高,所以临终有许多禅家故事,也是“被他降下”了。
147王介甫舍宅为寺,请两个僧住持。
介甫吾所推服,为宋朝第一有用宰相,乃亦舍宅请僧乎?可笑!
148朱子谓:士大夫溺於释氏之说者,缘不曾理会自家底原头,却见他底高,直是玄妙,又且省得气力,所以被他引入去。
你也图省气力,说“少年欠了六艺工夫,如今补填是难”,况他人乎?
149今之学者往往多归异教,只为自家这里说得疏略,无药治他,而禅者之说则以为有个悟门,云云。不知自家有个道理,不必外求,此心自然各止其所。
为何只论“说得疏略”,朱子好说。谚云:“三句不离本行”,此之谓矣。上段论溺佛之由云,“因不曾理会自家原头”,不知周、程与先生皆不出禅宗者,正因要理会原头也。先生所云“不必外求,此心自然各止其所”,舍孔门习行“三物”之学,焉能“各止其所”哉?
150朱子谓:佛氏是逋逃渊薮,无问何人皆得入其门,最无状,云云。又引退之诗云:“出入人鬼间”,以僧上交贤士、大夫,下又交中贵小人,出入其间,不以为耻也。
朱子好称述僧人,口角每带叹羡,此二处便甚卑薄之。盖朱子之於禅,喜其精,而恶其粗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