嗚呼!禍始于引蔽,成於習染,以耳目、口鼻、四肢、百骸可為聖人之身,竟呼之曰禽獸,猶幣帛素色,而既汙之後,遂呼之曰赤帛黑帛也,而豈其材之本然哉!然人為萬物之靈,又非幣帛所可倫也。幣帛既染,雖故質尚在而驟不能複素;人則極凶大憝,本體自在,止視反不反、力不力之間耳。嘗言盜蹠,天下之極惡矣,年至八十,染之至深矣,儻乍見孺子入井,亦必有怵惕惻隱之心,但習染重者不易反也。蠡一吏婦,淫奢無度,已逾四旬,疑其習性成矣;丁亥城破,產失歸田,樸素勤儉,一如農家。乃知系蹠囹圄數年,而出之孔子之堂,又數年亦可複善。吾故曰,不惟有生之初不可謂氣質有惡,即習染凶極之餘亦不可謂氣質有惡也。此孟子夜氣之論所以有功於天下後世也。程、朱未識此意,而甚快夜氣之說,則亦依稀之見而已矣!
吾之論引蔽習染也,姑以仁之一端觀之。性之未發則仁,既發則惻隱順其自然而出。父母則愛之,次有兄弟,又次有夫妻、子孫則愛之,又次有宗族、戚黨、鄉里、朋友則愛之。其愛兄弟、夫妻、子孫,視父母有別矣,愛宗族、戚黨、鄉里,視兄弟、夫妻、子孫又有別矣,至於愛百姓又別,愛鳥獸、草木又別矣。此乃天地間自然有此倫類,自然有此仁,自然有此差等,不由人造作,不由人意見。推之義、禮、智,無不皆然,故曰“渾天地間一性善也”,故曰“無性外之物也”。但氣質偏駁者易流,見妻子可愛,反以愛父母者愛之,父母反不愛焉;見鳥獸、草木可愛,反以愛人者愛之,人反不愛焉;是謂貪營、鄙吝。以至貪所愛而弑父弑君,吝所愛而殺身喪國,皆非其愛之罪,誤愛之罪也。又不特不仁而已也;至於愛不獲宜而為不義,愛無節文而為無禮,愛昏其明而為不智,皆不誤為之也,固非仁之罪也,亦豈惻隱之罪哉?使篤愛于父母,則愛妻子非惡也;使篤愛於人,則愛物非惡也。如火烹炮,水滋潤,刀殺賊,何咎!或火灼人,水溺人,刀殺人,非火、水、刀之罪也,亦非其熱、寒、利之罪也;手持他人物,足行不正塗,非手足之罪也,亦非持行之罪也;耳聽邪聲,目視邪色,非耳目之罪也,亦非視聽之罪也,皆誤也,皆誤用其情也。誤始惡,不誤不惡也;引蔽始誤,不引蔽不誤也;習染始終誤,不習染不終誤也。去其引蔽習染者,則猶是愛之情也,猶是愛之才也,猶是用愛之人之氣質也;而惻其所當惻,隱其所當隱,仁之性複矣。義、禮、智猶是也。故曰“率性之謂道”也;故曰“道不遠人”也。程、朱惟見性善不真,反以氣質為有惡而求變化之,是“戕賊人以為仁義”,“遠人以為道”矣。
然則氣質偏駁者,欲使私欲不能引染,如之何?惟在明明德而已。存養省察,磨勵乎詩、書之中,涵濡乎禮樂之場,周、孔教人之成法固在也。自治以此,治人即以此。使天下相習於善,而預遠其引蔽習染,所謂“以人治人”也。若靜坐闔眼,但可供精神短淺者一時之葆攝;訓詁著述,亦止許承接秦火者一時之補苴。如謂此為主敬,此為致知,此為有功民物,仆則不敢為諸先正黨也。故曰“欲粗之于周、孔之道者,大管小管也;欲精之于周、孔之道者,大佛小佛也”。
又如仁之勝者,愛用事,其事亦有別矣。如士、庶人、卿、大夫、諸侯、天子之愛親,見諸孝經者,仁之中也。有大夫而奉親如士庶者不及,士庶如大夫之奉親者過,而未失乎發之之正也。吾故曰,不中節亦非惡也。惟堂有父母而懷甘旨入私室,則惡矣;若甘旨進父母,何惡!室有妻媵而辱恩情於匪配,則惡矣;若恩情施妻媵,何惡!故吾嘗言,竹節或多或少皆善也;惟節外生蛀乃惡也。然竹之生蛀,能自主哉?人則明德明而引蔽自不乘,故曰:“先立乎其大者,則其小者不能奪也。”全體者為全體之聖賢,偏勝者為偏至之聖賢,下至椿、津之友恭,牛宏之寬恕,皆不可謂非一節之聖。宋儒乃以偏為惡;不知偏不引蔽,偏亦善也,未可以引蔽之偏誣偏也。木火一隅圖中,仁勝之說可玩也。
或疑仁勝而無義,則氾濫失宜,將愛父母如路人,對盜賊而欷歔,豈不成其不宜之惡乎?仁勝而無禮,則節文不敷,將養父母同犬馬,逾東家摟處子,豈不成其不檢之惡乎?仁勝而不智,則可否無辨,將從井救人,莫知子惡,豈不成其迷惑之惡乎?予以為此必不知性者之言也。夫性,則必如吾前仁之一端之說,斷無天生之仁而有視父母如路人諸惡者。蓋本性之仁必寓有義、禮、智,四德不相離也,但不盡如聖人之全,相濟如攜耳。試觀天下雖甚和厚人,不能無所羞惡,無所辭讓,無所是非,但不如聖人之大中,相濟適當耳。其有愛父母同路人,對盜賊而欷歔等惡者,必其有所引蔽習染,而非赤子之仁也。禮、義、智,猶是也。熟閱孟子而盡其意,細觀赤子而得其情,則孔、孟之性旨明,而心性非精,氣質非粗;不惟氣質非吾性之累害,而且舍氣質無以存養心性,則吾所謂三事、六府、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之學是也。是明明德之學也,即謂為變化氣質之功,亦無不可。有志者倘實以是為學為教,斯孔門之博文約禮,孟子之存心養性,乃再見於今日,而吾儒有學術,天下有治平,異端淨掃,複睹三代乾坤矣!
圖跋
嗟乎!性不可以言傳也,而可以圖寫乎?雖果見孔、孟所謂性,且不可言傳圖寫,而況下愚不足聞性道如仆者乎!但偶爾一線悟機,似有仿佛乎方寸者,此或仆一人之所謂性,尚非孔、孟所謂性,未可知也。況仆所見尚有不能圖盡者乎!語云,理之不可見者,言以明之;言之不能盡者,圖以示之;圖之不能畫者,意以會之。吾願觀者尋其旨於圖間,會其意於圖外,假之以宣自心之性靈,因之以察仆心之愚見,庶不至以佛氏六賊之說誣吾才、情、氣質,或因此而實見孔、孟之所謂性,亦未可知也。若指某圈曰此性也,某畫曰此情也,某點曰此氣質也,某形勢曰此性、情、才質之皆善無惡也,則膠柱鼓瑟,而於七圖無往不捍格背戾,且於仆所謂一線者而不可得,又安望由此以得孔、孟所謂性乎!恐此圖之為性害,更有甚于宋儒之說者矣。
雖然,即使天下後世果各出其心意以會乎仆一線之意,遂因以見乎孔、孟之意,猶非區區苦心之所望也。仆所望者,明乎孔、孟之性道,而荀、揚、周、程、張、朱、釋、老之性道可以不言也,明乎孔、孟之不欲言性道,而孔、孟之性道亦可以不言也,而性道始可明矣。
或曰:孔子罕言矣;孟子動言性善,何言乎不欲言也?曰:有告子二或人之性道,孟子不得已而言性善也,猶今日有荀、揚、佛、老、程、張之性道,吾不得已而言才、情、氣質之善也。試觀答告子諸人,但取足以折其詞而止,初未嘗言性善所由然之故,猶孔子之罕言也。宋人不解,而反譏其不備,誤矣!
或曰:吾儒不言性道,將何以體性道,盡性道?餘曰:吾儒日言性道而天下不聞也,日體性道而天下相安也,日盡性道而天下相忘也。惟言乎性道之作用,則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也;惟體乎性道之功力,則習行乎六德、六行、六藝也;惟各究乎性道之事業,則在下者師若弟,在上者君臣及民,無不相化乎德與行藝,而此外無學教,無成平也。如上天不言而時行物生,而聖人體天立教之意著矣,性情之本然見,氣質之能事畢矣,而吾之七圖亦可以焚矣。故是編後次之以存學、存治雲。
附錄同人語
上谷石卿張氏曰:“性即是氣質底性,堯、舜底氣質便有堯、舜底性,呆呆底氣質便有呆呆的性,而究不可謂性惡。”
又曰:“人性無二,不可從宋儒分天地之性、氣質之性。”
先生賜教,在未著存性前。惜當時方執程、朱之見,與之反覆辯難。及喪中悟性,始思先生言性真確,期服闋入郡相質,而先生竟捐館矣!嗚呼!安得複如先生者而與之言性哉!
督亢介祺王氏曰:“氣質即是這身子。不成孩提之童性善,身子偏有不善。”
又曰:“天生人來,渾脫是個善。”
又曰:“氣質、天命,分二不得。”
書後
孟子曰性善,即魯論之“性相近”也,言本善也。晏子曰“汩俗移質,習染移性”,即魯論之“習相遠”也,言惡所由起也。後儒不解,忽曰氣質有惡,而性亂矣,聖賢之言背矣。先生辭而辯之,功豈在禹下哉?特先生性圖,入“太極”“五行”諸說,則於後儒誤論,當時尚有未盡灑者。塨後質先生曰:“周子太極圖,真元品道家圖也。易有太極兩儀,指揲蓍言,非謂太極為一物,而生天地萬物也。五行為六府之五,乃流行於世以為民物用者,故箕子論鯀罪曰汩陳其五行,非謂五行握自帝天而能生人生物也。生克乃鄒衍以後方家粃說,聖經無有。”先生曰:“然,吾將更之。”及先生卒後,披其編,則更者十七而未及卒業,於是承先生意,而湔洗之如右。
康熙乙酉三月上浣,蠡吾門人李塨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