孟达一箭射死鄂厉龙,哈哈大笑,他痛快了。杨怀玉心中犯难,我诈亲盗药,已损九环姑娘名声,如今她未婚夫婿又因我而死,我亏欠这姑娘的可太多了。真假太子之事,她已对我有疑,但又一扑心儿全放在我心上,我如一走,只怕他……怀玉不敢再往下想。九环瞅怀玉一眼,低声道:“父王一箭射死假太子,干净利落,作成你虽假亦真。”“你—”“玩笑玩笑。太子,望你千万别负父王深信不疑的至诚,千万别让我抱所托非人之憾。”杨怀玉塔不上话去。回到银安殿,赶紧找来医生给孟达治伤,有甲胃搪御,鄂厉龙下的又不是狠手,无甚大事,婚事可以照常。日子不用挑拣,百挑不如一巧,撞上哪天哪天好。次日,公主所居东跨院儿暂充驸马府,张灯结彩,一片艳红。番邦婚姻礼数倒也和中原不差多少,这是受大宋同化的缘故。娶媳妇那一套,什么拜天地拜老丈人丈母娘拜宾朋好友,陪大伙儿喝喜酒一醉方休,送走客人入洞房去享小登科之福……种种繁文缛节浪费笔墨不必细写。说书的讲究有话则长无话则短,有话也不一定都长,写不出高潮,读者不感兴趣的事儿,有话别长,越短越好。迸入洞房,红烛照红妆,九环姑娘真是天上仙姬人世无匹,看得怀玉心中小鹿乱撞。九环倒没有小家气,挥手让宫女退下,对怀玉轻轻一笑:“太子,我到这会儿才算放心。”“怎么?”吉礼已成,我就是你们家的人了,我的终身大事已然了却,不会再有波折,是吧?”“是……”怀玉还真没法儿向公主下保证。公主脉脉含情,希望他说出山盟海誓,怀玉也不是不会说,他是不能说,说不出口来。九环倒不显失望,也不追逼,非常洒脱地扭转话题:“太子今日劳顿,请再小饮几杯,安歇了吧。”“不急不急,缘在三生,相见恨晚,正该倾吐心曲以消此永夜。”谈什么心曲?你解药藏哪儿了,这房中箱箱柜拒,坛坛罐罐不老少,我上哪儿翻腾去,洞房花烛,也没有翻箱倒柜这规矩呀!九环好笑,瞅着怀玉又笑上了。“公主,你笑些什么?”“我只听说春宵一刻千金论价,难道你们中原结婚头一宿都不睡觉,点灯熬油唠一晚上闲嗑吗?”“那倒不是。我是说,我辈超俗,就该不拘常礼。”“哎哟,你超俗,我可超不了这个俗,没看见么,我两眼皮打架,早就困倦了。来日方长,什么体己磕儿没工夫唠?人家讲百年长好,咱这也不是一夜夫妻呀!”怀玉心说,一夜夫妻还只能是虚名儿,若不,我就更对不起你了。
百年好合,我十天内不回去,那边就死人出殡了。好,咱们先喝着,我今晚儿就得把解药的藏处套出来。我和你无法同床共枕,可又不能老不睡觉,破绽早晚得漏出来。惟今之计,只有解药到手,把你灌醉,你守空房,我回宋营啊!两人儿一递一盅,这姑娘还真能喝,怀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没话找话,姑娘红云两片桃色满颊,以手支腮,只是瞅着他笑。怀玉就怕这个,九环一笑他心里就有些发毛。唠着唠着,怀玉硬把话题拉到连珠弩和拔毒膏上,姑娘还是笑,笑得怀玉也没了嗑儿,坐在那儿尴尬为难。九环见状,说道:“连珠弩你见过,你们元帅钢门裂那儿就有。你感兴趣的是百草拔毒膏,我拿给你看看。”顺手打开床头一个大躺柜,打里面拿出个精工镂刻金镶牙角金钌铞儿的红木小匣,取钥匙捅开三簧金锁,指给怀玉:“这是膏,摊敷伤处就能拔出毒沙;这是丸,服上一丸就能消尽体内余毒。这有什么看头?你们做武将的就喜欢刀枪暗器,赶明儿我把连珠弩教会你,这解药也都给你。来,咱们喝酒。”左一杯右一杯,不用劝,她自个儿灌自个儿,不一会儿就醉了。怀玉看九环已不胜酒力,这酒劲儿够她一宿睁不开眼晴的了,便停杯言道:“公主,撤去残席吧。”“别让她们进来搅咱的兴头儿,搁那儿明早再说。太子……咱们安歇了吧?”大姑娘邀小伙儿安歇,九环自然害羞,好在以酒盖脸儿,脸红没脸红,咱也看不出来了。怀玉听言,心里腾一下子大频率跳动,看姑娘两眼茶呆呆瞅定自己,似喜似哀似爱似怨,他虽能自持却也动情。姑娘冰清玉洁,一片真心情有独钟,我却只有做负心郎、狠心贼的份儿。若不是我们两国为敌,若没有鄂厉龙那段儿纠葛,我决不能薄情至此,我……我多愿意把实情全告诉你,可是,我拿不准你听了以后会是什么态度。得了,我先拿解药回去救人,这段事儿,听听苗老道的主意,也许……也许他有转圆之策。怀玉想到这,对公主说:“请公主先行安歇,我去方便一下。”“恕我无礼。我可实在挺不住了。”姑娘没忘了锁木匣锁躺柜,又对怀玉一笑:“这钥匙从来都在我兜肚口袋里贴肉放着。”怀玉又傻了。待怀玉在院里磨蹭好一会儿回来,罗帐双垂,孟九环饮酒过量支持不住,已然上床。他掀开一条缝儿,见九环已宽衣解带钻了被窝儿,体香馥郁笑靥撩人,鼻息声匀睡梦香酣,怀玉心跳面热,赶紧放下帐子。虽仅三天相处,孟九环天真烂漫又聪颖知礼,再加上那副小模样儿,早引得怀玉心痒难搔,一想到姑娘在林前紧拉自己双手那楚楚依人的神态,一想鄂厉龙叫城,姑娘对我有疑却又不计真伪决计以身相许的深情,一想姑娘看自己那眼神儿,一想姑娘似已知情,又不使自己为难,谐语机锋狡笑示人的顽皮样儿……怀玉真想不顾一切以报知己。又一想,不行。这会儿弄假成真,虽也能解药到手,焦通海得救,我这害人婿、谋人妻、狠毒好色的恶名也一辈子洗不清了。
不行,至少这会儿不行!我得把持住自己,再不能看这位脱衣醉卧的大姑娘了。嗐!我哪儿是看什么大姑娘呀,我要偷她身上的钥匙开柜取解药,连夜脱身。他不敢掀帐子,又不能不掀,揪开一看九环如花扮面,又赶紧撩下往回缩,就这么折腾了好几次。至于探胸摸姑娘兜肚里的钥匙,那更不敢了。怀玉一想,得了,咱干不了这差事。大姑娘怀里掏东西,手哆哆嗦嗦伸不进去掏不出来,非把人家捅咕醒了不可。鸳鸯剑已然合璧,并排挂在墙上,他摘下雄剑,轻轻一挥,钌铞已断,赶忙拿出木匣,扯桌帷包好背在背后,将宝剑佩在肋下,又掀开帐角看了九环一眼,想到日后相思鸳梦不知有无得续之日,想到姑娘经此巨变羞见双亲难以作人,明朝不知何以自处,他泪染牙床抽泣出声,这是动了真感情了。看了多时,终于横下心来撩下喜帐,迈步欲出屋门,又走到桌前,写了几行诗句:盗药救友断锁梁,公主心伤我亦伤。洞房逃婚非得已,回营定谋团圆方。带走宝剑证心许,怀玉决非负情郎。又深深留恋地环视公主寝宫一眼,这才下定决心,掉头离去。他刚一脚迈出门外,听屋内孟九环一声断喝:“杨怀玉,你给我站住!”怀玉回头,见孟九环已蹿到屋当中,泪痕满面娇躯颤抖,鸳鸯雌剑架在玉颈之上,霎时就要香消玉殒!他赶忙纵身回来,抢过宝剑掷于地下,不管不顾抱住九环,二人紧紧搂在一起,哭在一块儿。这么闹腾,外面守夜的宫女儿们,连侧房的近侍都跑过来了,不敢进屋,有的扒门缝,有的听窗根儿。别看九环伤情哭泣,这会儿也还是耳听八方,冲外面喝道:“鬼丫头们,不许偷看,不许偷听!”宫女们一听,这时候了还不让看不让听,有的胆大,冲里边说:“洞房里光兴笑,不许哭。再有这个动静,我们就报告老王和王妃去了!”又一个道:“说你们没吵嘴吧,又哭又喊;说你们吵嘴了吧,在地当央楼在一起,两人都挤扁扁了,那胳膊那小手儿,交环死扣,锈锁头砸都砸不开!”羞得二人一齐撒手,九环笑骂道:“滚!”宫女们跑了。怀玉挂起罗帐,扶九环双双坐在床沿儿上。九环说:“我早知道你是杨怀玉!”“公主何以知晓,难道我有破绽?”“你那破绽多去了!密林前救我之际,贼人逃跑时要你留名,你顺口说是‘我乃先锋宫杨—’半道儿又改了名姓,叫什么‘祖宗,了。我们这儿没姓杨的先锋官。听军校讲故事,说宋军征南,小五虎扬威,先锋官叫玉面虎杨怀玉。你报了姓儿,吞了名儿,我就不知道你是杨怀玉了!”
“当时为何不挑明?”“当时感你救命之恩,恩人就是好人,好人自然诚实,我哪能多想。”“是不是听说我叫鄂厉龙,把你高兴坏了?”“呸!鄂厉龙叫城,我一琢磨你那报名号报半截儿又改口的神态,又想到了你的兵刃。”“我的兵刃又怎样?”“我们西凉也有远近探马,谍报细作,别寻思我啥一也不知道!你的刀头和刀攥上镶嵌珍宝,这不特珠呜?只听说杨怀玉用七珍八宝三尖两刃刀,还没听说别人这么抛费,把价值连城的大个儿珍珠往杀人家伙上放。”“我有结亲信物鸳鸯剑,你为何还要多疑?”“剑是死的,人是活的,谁知你使什么心眼儿把人家的宝剑弄到手里的,你那时就没安好心!”“冤哉枉也!”“别犯酸了,快说说怎么回事儿。”怀玉从挑带绞剑一直讲到钢门烈弩伤焦通海,苗老道知西陲各国细事,才奉父命来西凉诈亲盗药。九环道:“这就是了。你们中原人多不替人着想,你诈亲走后,我还有脸作人吗?”“我是正人君子,虽不敢比鲁男子坐怀不乱,也知保人名节决不妄为!”“掀帐子看人家唾觉,一次看不够,看了好几次,你还不妄为呀!”怀玉脸上一红,一句半句还真说不清。两人的手不觉又紧紧握在一起。半晌,怀玉说:“鄂厉龙被老王爷射死,我才猛觉实在愧对公主。在外人眼里,我已是谋人妻、杀人婿的恶人。”公主娇嗔道:“住口,住口!听父王讲,定亲时已再三申明:西凉如去啅罗投亲,定要玉狮子为凭;啅罗如来西凉投亲,必须雌雄鸳鸯剑合股。认物不认人。剑在你手,我即你妻,你即我婿,哪里有什么谋妻杀婿呀?谁谋你妻了?谁杀我婿了?”“那鄂厉龙……”“鄂厉龙是父王杀的,与你何干。再说,他算我哪门子女婿呀,我女婿在我身边坐着呢!”说得自个儿脸红,偎过身来将如花粉面埋进怀玉怀中去了。怀玉还问:“公主为何钟情于我?”“你对我有数命之恩,此其一。
更为主要的,鄂厉龙一来叫城,我就认定了你是假太子,你是杨怀玉!”“那你又为何弃真就假!”“什么真呀假呀,指腹为婚不算数儿!”“不算数儿,为何见我有剑,你欢欢喜喜迎我入城?”“你是救命恩人。你如是真太子,那就算数了。即使你是真太子,又来了一个杨怀玉,我也指不定选哪一个。”“此话怎讲?”“我就是要当杨家将,我就是要嫁杨怀玉么!心早已打定主意,专看你如何待我,你可倒好,认药不认人,砍坏我的金钌铞儿,背起药匣,这会儿还不放下。如果你真走了,我能活到明天?”“公主,我真心地对你,已以心相许,不信,请看留柬。”怀玉拿桌上字条儿给九环看,九环看了,说:“不图名不图利容易,你们男人最难过的是美人关。我们相处时间虽短,但我深知你对我有情,二人独处,一女脱衣醉卧,你却能自持,这最难了,足见你品格之高,所以……呀!我……”她这才发觉,自己鹅黄兜肚猩红亵衣,没穿正经衣裳。快穿,还穿什么呀!坐怀玉怀里,拉红绫被一裹,她藏开猫猫儿了。片刻,又露出头来说:“要解药,凭救命之恩我也会给你,何必又冒充又撤谎,装又装不像,要不是我早就看上了你,八个杨怀玉也关天牢里去了。”“父王可知我是假太子!”“他还不知。我知你对我有情,成亲后你不忍抛我,也不必跑,我跟你去,送药外带治伤,行了吧?所以我怕误了成亲,没敢告诉父王和母后。”“如我方才真地拔脚一走呢?”“你敢!我颈横宝剑,你真……你不是回来了么。搂着人家不撒手,让宫女看够了西洋景儿!”怀玉再有心眼儿也不行,早让姑娘摸透了脾气,药如果真得偷,他是准保偷不来。九环又说:“父王也不计较你是否太子,如知你是杨家之后,他更乐意当你的老丈人。”“怎么?”“我父本非西凉人氏。狄青王爷征西时,他是一员副将,交战中负伤落马,被土人救起,从此流落番邦,混上个御前侍卫。西凉老王膝下无子,偏偏看上我父,不计门第以公主相配。奇QīsuU。сom书当然了,那老王是我姥爷,那公主是我母后。我父做了三十多年西凉国王,可他老是想中原故土,早想弃王位回中原享几天耕织之乐。如果知你是杨怀玉,保准比你是真太子还让他高兴。”“公主,没想到天从人愿,我总算得了解药,通海兄弟有救。”公主掉脸子不高兴了:“得药救人当然是大事,你得一终身相伴的知己,这不是更大的喜事吗?”“别来气,别喊嘴,我直肠子想不全,当然是得妻大喜,通海得救也大喜,哪宗最喜呢?哎呀,我说媳妇儿,你就饶了你这拙嘴笨腮的傻女婿吧!”两人脸儿相偎!嘻嘻对笑。怀玉说:“明天你随我回营,丑媳妇先见见老公公,老婆婆。”“我最想见的不是他们二老。”“那是谁?”“大破过天门阵的穆桂英!”“不许称名道姓,那是我奶奶!”“也是我奶奶!”“她老人家是该到庆州了,也不知前敌如今是何形势?”前敌果然又有新的变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