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时候戏剧已经停演,后场乐工各带乐器都在凉棚下面歇息伺候。席间客人、倌人交头接耳,嘤嘤嗡嗡,说不完的知心话。只有琪官不施脂粉,面色微黄,头上也没有一点儿插戴,好像不胜幽怨似的。韵叟自悔不该把她叫来,特地安慰她说:“我叫你来不是唱戏,是叫你看烟火。看完了,你还是回去睡吧。”琪官起立应了一声“是”。
不久,夏总管来禀:“烟火准备好了。”韵叟说个“请”字,侍席管家高声奉请马师爷和诸位老爷移步前楼观看烟火。于是宾客、倌人纷纷离席,都到前楼而去。
三十八回
放烟火群芳赏七夕续酒令一箭贯双雕
马师爷别号龙池,钱塘人氏,年纪不过三十多岁,文名盖世,经学传家;高谊摩云,清标绝俗。观其貌则蔼蔼可亲;听其言则津津有味。上自达官名流,下至妇人孺子,无不喜欢跟他交往。齐韵叟请在家中,曾对人说:“龙池的一句话,足够我琢磨三天的。”
龙池则说韵叟华而不缛,和而不流,堪为花天酒地作砥柱,曾戏赠一个“风流广大教主”的雅号给他。每遇大宴会,龙池必定想一些新鲜的主意和奇特的景观出来,以助韵叟的雅兴。这次七夕所放的烟火,就是龙池设计的,还特地雇请广东烟火师傅来做,由龙池口讲指划,历时一月,方才完成。但是龙池也犯惧内的通病,虽然到了上海,却依然不敢胡来。韵叟一定要给他叫局,他也只得勉强应酬。开始不论何人,随便叫一个算了;后来说起卫霞仙的性格和他的夫人有些相似,后来就叫定了一个卫霞仙。
当晚霞仙与龙池并坐首席,一听放烟火,随着众宾客、倌人一起来到大观楼前廊下。这时候廊下的灯烛全都吹灭,连通向楼内的门窗也关上了,四下里黑黢黢的。
客人到齐以后,烟火师傅点着了引线,乐工吹打起《将军令》。引线燃进烟火箱子里,先是箱底脱落于地,接着噼噼啪啪地响起两串百子鞭炮,随后一阵金星乱迸,如雨而下。忽然大放光明,比煤气灯还亮,照得五步之内,针芥毕现,毛发可见。客人到齐以后,乐工吹打起《将军令》,焰火师傅点着了引线,精彩的焰火开始了。
乐工换了一套细乐,才见牛郎、织女,分列左右,缓缓下垂。牛郎手牵耕田的牛,织女斜倚织布机边,俩人脉脉含情,盈盈遥望。
细乐停止,鼓声隆隆,无数彩球闪烁盘旋,护着一条青龙,张牙舞爪地翱翔而下,正好停在牛郎、织女的中间。隆隆的大鼓声忽地变为咚咚的羯鼓,有如猛火爆豆,应和着丁丁的铜钲声。那青龙昂头奋爪,口中喷吐出数十个大小火球,满空中乱舞,掉落下来,还在满地上乱滚。接着鳞甲之中冒出缕缕黄烟,氤氲浓郁,良久不散。看的人全都轰然喝彩。
俄而钲鼓一紧,那龙摇头摆尾,上下飞舞,接连翻了百十个跟斗。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放出花儿来,五彩缤纷,满身环绕,衬得那龙飞扬跋扈,俨然有翻江倒海之势。乐得观众又一次鼓掌喝彩不绝。
花儿一完,鼓钲全停,那龙也居中盘起不动,从头到尾,彻体通明,一鳞一甲,历历可数。突然龙口里垂下诏书一卷,上写“王母有旨,牛女渡河”八字。两旁牛郎、织女一齐躬身作迎诏状。这时候乐工奏起《朝天乐》,一板一眼,与牛女的一举一动完全合拍。大家挤过去细看,只有一根引线拴着手足而已,真是鬼斧神工,细巧之极。等到那拴住青龙的引线烧断,青龙掉了下来,伺候烟火的管家忙抢过去提起来看,形状未变,竟有五六尺长,还有点点火星,倏亮倏暗。
牛郎、织女得到旨意,作起法来,从掌心飞起一个流星,缘着引线,冲进箱内,登时鱼鼓钟磬铙钹之类,的笃丁当,八音并作。接着飞下七七四十九只喜鹊,高高低低,上上下下,布成阵势,张开两翅,弯作桥形,简直栩栩如生。
观众愈觉稀奇,争着近前,连喝彩都顾不得了。乐工吹起了唢呐,咿呀咿呀好像送洞房奏的合卺曲。于是牛郎舍牛而升,织女也离机而上,恰好在鹊桥中相会。最后两个人、四十九只喜鹊,以及牛郎的老牛、织女的布机,一齐放出花儿来。──这花儿与以前的又有所不同:朵朵都似兰花、竹叶,向四面飞溅开去。真个是“火树银花合,星桥铁锁开”的光景,连阶下的管家们全都看得手舞足蹈,乐不可支,几乎把规矩都忘了。
足有一刻钟,花儿方才放完。这时候,两个人,四十九只乌鸦,以及牛郎的老牛,织女的布机,无不透体通明;也只有这时候,才看清了牛郎、织女的面庞:俩人眉目传情,相傍相偎,依依不舍的样子,简直令人心碎。
乐工仍用《将军令》煞尾收场。乐曲结束,牛郎、织女也寂然而灭。四下里依旧是黑黢黢的。大家纷纷赞叹:“像这样好的烟火,真还从来也没有看见过。”韵叟和龙池听见了,心里更加高兴。管家打开前楼的门窗,请大家到后楼去继续入席。后叫的许多倌人趁此机会一哄而散。琪官自己回房歇息。霞仙和秀英就此辞别。有些宾客生怕主人劳顿,也都不辞而别。所以继续入席的,不过寥寥十几个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