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夜玉甫因为想头断绝,再加上一个多月来的劳累,躺到了床上,就呼呼睡去。浣芳睡在玉甫身边,却梦魂颠倒,时时惊醒。
初八日早晨,浣芳在睡梦中哭喊:“姐姐,我也要跟你去!”玉甫忙把她唤醒抱起。浣芳一头扎在玉甫怀里,呜咽不止。玉甫哄住了,一起穿衣下床。这一闹,惊动了云甫和丽娟,也比平日起得早些。
吃过点心,玉甫要到东兴里去看看;玉甫不放心,又陪着一起去。浣芳也紧紧相随,分拆不开。这一天玉甫往返了三次,恸哭了三场,害得云甫焦心劳顿,疲惫不堪。
四十一回
入其室人亡悲物在信斯言死别冀生还
到了八月初九这一天,陶云甫浓睡正酣,突然被火炮声惊醒。醒来遥遥听见有吹打的声音,急忙起身。覃丽娟醒来,问:“起来干吗?”云甫说:“晚了呀!”丽娟说:“还早得很呢!”云甫说:“你再睡一会儿,我先起来。”喊老妈子进来问:“二少爷起来了吗?”老妈子回答说:“二少爷天刚亮就走了,轿子也不坐。”
云甫洗过脸漱过口,赶紧过去。到东兴里胡同口,看见李漱芳家门口立着两架矗灯,一群孩子在往来奔跑看热闹。
云甫下轿进门,见客堂中灵前桌上,供着牌位,两旁一对茶几八字分开,上放金漆长盘,一盘凤冠霞帔,一盘金珠首饰。有几个乡下女客,指指点点,啧啧羡慕,都说“好福气”;还有十来个男客,在左首房间里高谈阔论,言语粗俗,大概是李秀姐的本家亲戚,估计玉甫一定不会在这里。云甫踅进右首房间,见陈小云正在分派执事夫役,房里挤满了人,连一点儿空隙都没有。靠墙摆了一张小小的账桌,坐着个白胡子老头儿,──本来是账房先生,面前摊着一本丧簿,登记各家送来的奠仪。见了云甫,那先生忙站起垂手侍立,不敢招呼。云甫问他玉甫在哪里,那先生用手一指:“喏,在那里!”
云甫转过身去,只见玉甫将两臂围作栲栳圈儿,趴倒在圆桌上,埋头匿面,声息全无,但脑袋连同两肩不时一耸一耸的,似乎在吞声饮泣。云甫不去理他,等夫役散去,才和小云厮见。云甫的意思,想把玉甫调离此地。小云说:“这会儿他怎么肯离开?等事情完结了再说吧。”云甫说:“要等到什么时候?”小云说:“快了,吃过饭,就入殓发引。”
云甫没法,且去榻床上躺着抽烟。不久传呼开饭,左首房间开了三桌,是本家亲戚和司礼、乐工、炮手等人,挤得满满的;右首房间只有一桌,坐着小云、云甫和玉甫三人。正要入座,只见覃丽娟家一个打杂的进来送礼,呈上一个拜匣,匣内是一封代楮,夹着丽娟的一张名片。云甫觉得好笑,就让账房先生登录,也没有理会。
代楮──楮,音chǔ,是一种树,皮可以造纸,因此又作为纸的代称。纸钱也叫楮钱。给丧家送礼,如果送的是银钱,就叫“代楮”。
接着又来一个送礼的,戴着紫缨凉帽,端着托盘,云甫认得是齐韵叟的管家,慌忙去看:盘内三份儿奠仪,三张素帖,却是苏冠香、姚文君、张秀英出名。云甫笑向管家说:“大人真是格外周到,其实何必呢!”管家连声答应,又禀:“大人还说,要是二少爷心里不痛快,就请到我们园子里去玩儿几天。”云甫说:“你回去谢谢大人,过两天二少爷本来要到府上面谢的。”管家又连应两声,收起托盘去了。
三人这才坐下。小云见还空着一个座位,就招呼账房先生。那先生怎么也不肯来,却去叫出浣芳来在下首相陪。玉甫不但戒酒,简直连水米都不肯沾牙了,只是枯坐相陪而已。云甫并不强劝,大家随便用些稀饭,也就散席。
饭后,小云继续去张罗丧事。玉甫怕人笑话,仍掩在一边。云甫见浣芳穿一套缟素衣裳,娇滴滴地越发显得可怜可爱,就携着手同坐在榻床边随意说些没要紧的闲话。浣芳平日机灵异常,这时候也呆愣愣的,只是问一句答一声而已。
说话间,礼生突然在客堂里高声赞礼,天井里四名红黑帽②就喝起道来。随后飞起三个大炮,敲了九声铜锣,吓得浣芳往─房后奔逃。云甫站起来探望,玉甫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;客堂中密密层层人头攒动,嘈杂一片,也不知道成殓了没有。一会儿第二次喝道声起,又放了三个大炮,敲了九声铜锣,穿孝的亲人和会吊的女客同声举哀。云甫退后躺下,静候多时,听见一阵鼓钹声,接着钟铃摇响,僧道二众念念有词,大概是入殓完毕洒净的惯例。
②红黑帽──本指衙役。这里指出殡中的仪仗执事。
洒净之后,半晌不见动静。云甫正要坐起探望,小云忽然挤出人丛,在房门口招手。云甫急忙跑出,只见玉甫两手抓住棺材板,弯腰曲背,整个上半身都钻进棺材里面去了。李秀姐在身后竭尽力气拖住,哪里拉得动?云甫上前,拦腰抱起,强拉到房间里。外面登时响起一片铜锣火炮声、号哭叫喊声。直到盖上了棺盖,嘈杂声才渐渐停息下来,看的人也陆续走散了一些。
于是吹打赞礼,设祭送行。云甫把守房门,不许玉甫外出。外面漱芳的弟弟、浣芳、阿招以及楼上的两个讨人一一拜过,接着许多本家亲戚和男女吊客陆续参拜。小云赶出大门,指手画脚地点拨了一番,夫役们拥上客堂,撤去祭桌,用绳索络起棺材。一声炮响,脚夫们发一声喊,杠棒上肩,棺木平稳地缓缓而起,红黑帽敲锣喝道,后面跟着僧道,敲着鼓钹,念着经文,慢慢地先出门去,在胡同口站住等候。这里灵柩缓缓起行,秀姐率领合家上下人等步行哭送,一哄出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