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,小云一早就起身,打扮修饰得整整齐齐的,刚敲过八点,就把巧珍叫了起来,又叮嘱了几句,这才赶回店内,坐上包车,往山家园进发。
到了齐府大门口,包车靠对面照墙边停下。小云下车一看,大门以内,二门三门,直达正厅,崇闳深邃,层层洞开,却有栅栏挡住,走不进去,只得退出。两旁观望,竟静悄悄儿地不见一个人。左边好像有个便门,过去打量了一下,觉得气派也不小。跨进门槛,才看见门房里有四五个穿得很体面的门公架着二郎腿在说闲话。小云站住,正要自报姓名,一个门公手指着里面说:“你有什么事情,到账房里说去!”
小云诺诺连声,又进了一重仪门,侧里三间堂屋,门楣上立着“账房”二字的直额。小云踅进账房,只见中间接连排着几张账台,都是虚位,只有最前面的一张坐着一位管账先生,旁边交椅上先坐着一个人,正和那管账先生在说话。
小云见说话的是庄荔甫,少不得拱手招呼。那管账先生只当俩人是同伙,点了点头。荔甫让小云坐,小云看了看左右两间,都有管账先生坐着,各自据案低头,或写或算,没人理会自己。小云心想不妥,没有坐下,而是陪笑上前,向说话的先生拱了拱手,说明来意。那先生听了,忙说:“失敬,失敬!且请宽坐。”当即喊了个仆役去关照总知客。
小云安心坐等,过了好半天,依然没有消息。只见仪门口一拨一拨的人进进出出,络绎不绝,但都是有职事的管家,并非赴宴的宾客。小云估计一定是自己来得太早了,懊悔不迭。
忽听得闹嚷嚷一片叫喊声,自远而近。荔甫急忙跑了过去,随后二十多名脚夫,喊着号子,抬进四只极大的木板箱子来,在账房前的廊下放平。荔甫揭开箱盖,请那先生出来检点。
小云从窗眼儿里往外张望,原来四个木箱装着十六扇紫楠黄杨半身屏风,雕镂着全部的《西厢记》图像,楼台士女,鸟兽花木,都是用珊瑚、翡翠、明珠、宝石镶嵌而成,色彩斑斓,耀人眼目。刚看了两三扇,见那仆役引着总知客匆匆跑来,问那先生客人在哪里。那先生说在账房里,总知客就理理缨帽,挨身进门。见了小云,却不认识,垂手站在门旁,躬身问:“老爷尊姓?”小云说了。总知客又问:“老爷公馆在哪里?”小云也说了。总知客想了一想,还是没有头绪,只好笑着问:“陈老爷可记得是哪天送去的帖子?”小云这才说出是前天在覃丽娟家席间面约一节。总知客又想了想,说:“前天是礼生一起去的。”就一面让仆役去把礼生叫来,一面想些话头来说:“陈老爷叫局打算叫谁?我去开好局票放着。这会儿还早,等会儿就去叫。”忽听得闹嚷嚷一片叫喊声,二十多名脚夫,喊着号子,抬进四只极大的木板箱子来,在账房前的廊下放平。
小云正要说,礼生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进账房,叫声“陈老爷”,手持一张梅红字条递给总知客。总知客看了条子,排揎说:“你办的事情真周到,我一点儿都不知道,害得陈老爷等了好半天!等会儿我要去回大人的。”礼生连忙解释:“是大人吩咐:帖子就不要补了。园门口我已经交代过,就是没给你送条子。我想时间还早,晚点儿送不要紧的。谁知道陈老爷来得这么早,走的又是这个宅门呢!”总知客沉下脸来说:“你还要强嘴,昨天为什么不送条子来?”礼生无话可答,垂手站在一旁。
总知客问知小云是坐包车来的,就叫礼生去招呼车夫,亲自带领小云从宅内取路进园。
这时候庄荔甫和那账房先生已经看过了屏风,正站着说话。小云走出门来,跟二人拱了拱手。荔甫眼看着总知客斜行前导,引领小云到园里去赴宴,艳羡之极。
那先生到账房里取出一张德大庄票,交付荔甫。荔甫收起,也就告辞。踅出齐府便门,步行了一段路,叫了一辆东洋车,先到后马路德大钱庄,把票上的八百两规银兑换成鹰洋,半现半票;再到四马路壶中天西餐馆独自一个饱餐了一顿,然后安步当车兴高采烈地往西棋盘街聚秀堂而去。
鹰洋──当时“大清龙洋”还没有发行,市面上流通的银元,大都是从墨西哥来的,所以叫做“洋钱”。银元的一面,铸着一只老鹰,因此俗称“鹰洋”。一块鹰洋,重量是七钱二分,而且里面有两成是铜。因此一两“规银”,当时至少能兑换一块半银元。把八百两的银票兑换成鹰洋,可得一千二百块,所以后文说“八百块洋钱的生意,倒有四百好赚”。
陆秀林见他喜气洋洋,问他:“是不是发财了?”荔甫说:“做生意可真难说!上一次八千块钱的生意,赚他二百,费了老劲儿了;这一次八百块钱的生意,倒有四百块好赚,还轻轻松松的,不费什么力气。”秀林说:“你的财运到了。今年做掮客的,都没有什么赚头,就是你做点儿外拆生意,倒还不错。”荔甫说:“你说财运,我不过是小意思。陈小云这回可真叫财运到了。”就把小云到一笠园赴宴的情形详细叙述了一遍。秀林说:“叫我看也没有什么好。吃酒叫局,花的是自己的洋钱。要是没有什么生意可做,还不是白搭?倒是你的生意稳当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