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富动身要走,翠凤叮嘱说:“等会儿你可要来的呀!他们写的赎身文书,不知道对不对。”子富答应着,踅出客堂,见对面房间里保险台灯点得分外明亮,但却静悄悄儿的毫无一些儿声息。子富从帘子缝儿里偷看了一下,只见账房先生架着白铜眼镜,趴在桌子上写字;三个流氓和黄二姐脑袋挨着脑袋凑在一堆儿,窃窃私议,不知道商量些什么。
子富不去惊动他们,自去赴宴。到了泰和馆,无非是叫局唱曲,摆庄豁拳,热闹了一通。子富牢记翠凤的嘱咐,生怕酒醉误事,不敢放量,应酬了一下,抓个空档,就逃席而回。
这时候,金凤房间里也摆起四盘八碗,请那几个流氓。只听他们雄啖大嚼,吮咂有声,笑詈叫号,杂沓间作。子富估计赎身文书大概已经写好,见了翠凤,果然拿出一张正契、一张收据,那字写得春蚕秋蚓,不成形体,不过文理倒还清楚,大概有相传的底本作为依据,所以还不至于出乖露丑。子富从帘子缝里偷看,只见账房先生在写字据,三个流氓和黄二姐在窃窃私议,不知商量什么。
翠凤总不放心,一定要子富逐句讲解一遍,自己又逐句推敲一遍,这才叫小阿宝拿去让黄二姐签押盖印。子富记得年月日底下那一排姓名,除了地方、代笔之外,并列着三个中证:一个周少和,一个徐茂荣,一个混江龙;就问这“混江龙”是不是外号。翠凤说:“这个么,当然是外号。他也是我妈的姘头。他表面上不声不响,骨子里坏极了。刚才还在出馊主意,想叫我去上他的当呢。”
子富看过了赎身文书,见没有什么破绽,就想走了。翠凤坚决挽留,说:“明天咱们一起过去吧。”子富只好遵命。等那三个流氓先后走了,方才睡下。
翠凤心中有事,睡中警醒,天色刚明,就叫起赵妈,让她到黄二姐处取回那包寄存的东西。包袱里包的,是一身行头,样样具备。翠凤坐在床沿,解开裹脚布,另换新的。子富朦朦胧胧,还在睡乡之中,直到翠凤梳洗完毕,才把他叫醒。
子富见了翠凤,上下一打量,不禁十分惊奇:只见她通身净素,湖色竹布衫裙,蜜色头绳,玄色鞋面,钗环簪珥一色白银,有如穿重孝的一般。翠凤不等他问,就说:“我八岁没有了父母,进了这个门就没带过孝;如今出去,一定要补足三年。”子富连连称赞叹息。翠凤又说:“别罗嗦了,快过去吧。你先走,我安排好了就来。”随即叫小阿宝跟子富到楼下,向黄二姐索取那只拜匣,放在轿子里。
子富坐轿到了兆贵里,见先有一辆包车停在门口。下轿进门,一个新用的大姐儿,以前也见过面的,倒还认识,就一直请到楼上正房间里坐下。高升捧上拜匣,随即退下。子富四下里一看,不独场面铺陈什么也不欠缺,就是家常动用器具也无不齐全。子富满口说好,正想看看对面腾客人的空房间,大姐儿拦住说有客,这才作罢。翠凤办完了赎身的手续,小大姐儿点起一对大蜡烛,翠凤手执安息香,朝上伏拜,也不知拜的什么神。
不久,大门外面响起一挂百子鞭炮,赵妈当头飞报:“来了,来了!”大姐儿就急忙到中间房间点上一对大蜡烛。随后翠凤手执一股安息香,款步进门登楼,朝上伏拜,也不知拜的什么神。子富蹑足出房,跟在她背后,看她怎么行事。翠凤觉着,回头招手说:“你也来拜拜呀!”子富失笑倒退。翠凤说:“那么你看什么?房里去!”一面推子富进房,
一面从怀里取出赎身文书,让子富复勘一遍,证实无误,这才自去床后红漆皮箱内取出一只拜匣,色泽体制跟子富的拜匣大同小异。匣内只有一本新立的账簿,十几张店铺的发票。翠凤当即把赎身文书装了进去,加上锁,然后把这只拜匣连同子富的拜匣一起捧去,都收藏在床后红漆皮箱内。
等一切事情大致就绪以后,翠凤把子富安顿在房间里,踅到对面空房间,打发钱子刚回家。
四十八回
兆贵里恶少软厮闹老旗昌广妓硬撒娇
黄翠凤掉头这天晚上,罗子富叫了一个双台,给她绷绷场面。中午十二点钟,钱子刚刚回家去,请的客人就陆续都来了。最早到的是葛仲英,他见三间楼房干净精致,前后转了一圈儿,又踅到后面阳台上去。这个阳台,正对着兆贵里孙素兰的房间。仲英居高临下,看见那房间里华铁眉正和孙素兰举杯对酌,其乐陶陶,就远远地跟他们点头打了个招呼。
铁眉推开窗户,向仲英高叫:“你有工夫吗?过来跟你说句话。”仲英估计坐席还早,就跟子富说明,踱了过去。不料先有一群不三不四的人,身穿油光光亮闪闪的绸缎衣服,聚立门前,好像在等着什么人。
仲英刚刚进门,就有一顶官轿接踵而来,一直抬进客堂里。仲英急忙迈步登楼,素兰出房来迎接,请进让坐。铁眉知道他不怎么喝酒,也不客套。仲英问他有什么事情相招,铁眉说:“亚白请客的小启,你看见了么?是什么绝世奇文,要请咱们一起去鉴赏!”仲英说:“我问了小云,也是刚刚才知道。”接着就把高、尹二人赌东道的经过讲了一遍,铁眉这才恍然大悟,说:“我正在奇怪,虽然文君的房里,为了个癞头鼋不好去请客,干吗非要到老旗昌去开厅?谁知道原来是痴鸳在高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