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说着,老妈子金姐进来,在素兰耳边悄悄儿说了一句话。素兰十分吃惊,随即叫跟局的大姐儿盛一碗饭来。铁眉纳闷儿,问她怎么一回事儿。素兰小声地说:“癞头鼋来了。”铁眉吐了吐舌头,也就撤酒用饭。
刚放下饭碗,忽听后面亭子间里哗啦啦一声响,好像摔了一套茶碗。接着斥骂声、劝解声,嚷成一片,沸反盈天。有三四个流氓门客,履声橐橐,闯进客堂里来,竟像是奉命巡哨的一般,一直到房门口,东张西望,跟房里的人打了个照面。
仲英一看这个架势,坐不稳了,急于要回去,铁眉请他稍等片刻,约他一起走。素兰不敢挽留,赶紧出房去。只见赖公子气愤愤地乱叫乱嚷,一定要见见房间里是什么样的恩客。那些手下人个个摩拳擦掌,就等动手。金姐和大姐儿没口子分说,拉这个扯那个,哪里挡得住?素兰只得强装笑脸,上前按住了赖公子,小心陪话。赖公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,在莺声燕语面前,登时又软了下来,付之一笑,不再发作。那帮流氓们也就转舵收篷,纷纷指责老妈子,归咎于小大姐儿,说是她们莽撞,得罪了客人了。
仲英和铁眉匆匆走避,让出了房间。素兰不敢相送,强陪着笑脸请赖公子进房去坐。赖公子故意直挺挺地坐在交椅上,拿腔拿调地说:“我才不进你房间呢,你想叫我做‘填房’吗?”那帮流氓们见了,也都装腔作势起来,端着个架子,不肯动身。架不住素兰搂着赖公子的肩膀,低声下气又甜言蜜语地央告,尽管赖公子嘴里还说“不去,不去”,两只脚却身不由己地跟着素兰进房去了。
赖公子只顾脚下,没留神头上,刚进房门,就撞上了挂着的保险灯,蹭破了一点儿油皮,并没有出血。赖公子抬头一看,嗔着说:“你这只不长眼的灯,竟敢也来欺负我!”说着,举起手中的象牙折扇,把内外灯罩丁丁当当地敲得粉碎。素兰见了,也无可如何。一帮流氓们还在敲锣边儿说风凉话。有的说:“保险灯不认得赖公子呀,要是恩客么,就不敢碰了。”有的说:“保险灯不过不会说话,他碰了你的头,意思就是要赶你出去。”另一个说:“咱们根本就不应该进这个房间,倒冤枉了保险灯!”
赖公子不理睬这些话,却对素兰说:“你别心疼,我赔你好了。”素兰微微一笑:“少大人真会说笑话,当然是我们的灯挂得不是地方,怎么能让少大人赔呀!”赖公子立刻又沉下脸来说:“怎么?你不要?”素兰急忙改口:“少大人赏赐,怎么敢不要?刚才少大人说要赔给我,所以我说不敢要。”赖公子又“嘻嘻”地一笑。弄得他手下那帮流氓摸不着头脑,时或挑唆,时或奉承。素兰看不入眼,一概不睬,只应酬赖公子一个。
赖公子喊个当差的当面吩咐,传谕生全洋广货店掌柜的,就说这里需要大小各式保险灯,叫他们立刻送来张挂。不多时,当差的带了一个伙计回来交差。赖公子就叫把房内的旧灯全数拆下,都换上新保险灯。伙计答应一声,竟在房间的四周和中央一共挂起十盏保险灯来。素兰见赖公子脸色不大对头,只好随便他折腾。赖公子见素兰虽然小心伺候,却既不亲热,也不冷淡,就拉着她并坐在床沿,问长问短。素兰格外留神,问一句答一声,绝不多说。问到刚才房间里究竟是谁,素兰本想不说,又怕赖公子借故找茬儿,横生事端,干脆就说明是华铁眉。赖公子听了,腾地跳了起来说:“早知道是华铁眉,咱们一起见见该有多好!”素兰并不接嘴。那帮流氓随即乱哄哄地撺掇:“华铁眉住在大马路乔公馆里,咱们去请他来,好吗?”赖公子欣然说:“好,好!就连乔老四一起请!”当即写下请帖,另外又想出了几个人做陪客,一起写好,叫当差的去请。素兰任其所为,既不怂恿,也不拦阻。
赖公子胡闹了半天,自己的兴头倒挺高的,看看素兰,却依然不冷不热,心中不免生了一股子闷气。等到当差的请客回来,说是有的有事,有的不在家,竟没有一个肯光顾的。赖公子气儿不打一处来,一顿“王八蛋”,骂退了当差的,气愤愤地说:“他们不来,咱们自己吃!”赖公子叫把房内的旧灯全数拆下,在房间的四周和中央一共挂起十盏保险灯来。
当即乱纷纷地又重新写了请帖,赖公子还一连气叫了十几个局。天色已经晚了,客堂里摆起了双台。素兰生怕赖公子寻衅生事,授意金姐把所挂的保险灯尽数点上,房间里又亮又热,不独眼睛几乎照花,且逼得人人头脑发烧,额角出汗。赖公子却倒十分称心,鼓掌狂叫,加上流氓们的同声附和,有如滚雷一般震耳。素兰在席间如坐针毡,只等出局的到来,就好借机抽身。没想到出局的来了,赖公子却叫她们尽数靠后面坐,只认定了素兰一个,一味地厮缠。偏偏这晚上竟没有一处叫素兰出局的,连躲也没地方躲去。
素兰照例斟酒,赖公子就举那杯子凑到素兰的嘴边,要她代饮。素兰转脸避开,赖公子生气,随手把杯子“噗”地放在桌子上。素兰斜看了他一眼,无可奈何,只好端起那杯酒来,笑着向赖公子婉转地说:“你要叫我喝酒么,应该敬我一杯。我敬你的酒你拿回来叫我自己喝,这不是你不识敬吗?”说着,也把杯子“噗”地放在赖公子面前。赖公子反而笑了,连说“有理,有理”,先自己干了一杯,另筛一杯递给素兰。素兰也一口喝干,席间同声喝彩。
赖公子豪兴大发,一定要跟素兰对干。素兰蹙额说:“少大人请吧,我不大会喝酒。”赖公子不由得生气地说:“你是出名的好酒量,还说不会喝,是不是存心欺骗我!”素兰冷笑说:“少大人这你就不知道了。我们当倌人的学喝酒,把一杯酒喝下去,等会儿还要挖它出来,这才算会喝酒了。出局到了台面上,客人看见我喝起酒来一口一杯,都说我是好酒量,哪儿知道我们出局回来以后都要吐掉了才舒服。”赖公子也冷笑说:“我可不相信。要不,你喝一杯酒挖给我看!”素兰故意拿话岔开说:“挖什么呀!你少大人么,叫人家挖了,还要叫人家看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