琪官见天色已经大亮,略挽一挽头发,跨下床来,趿拉着拖鞋,往床后去。一会儿,出来净过手,吹灭梳妆台上的油灯,又登床拥被而坐,从容地问素兰:“咱们认了姊妹,就是一家人,随便什么话都可以说了。我倒要问你:既然你说华老爷不错,怎么又不称心呢?”
素兰长叹了一口气,这才说:“别提了,提起来就叫我憋气!我对他倒不是有什么不称心,我跟他样样事情都挺对景的,只有一样不好。他这个人做一百件事情,总有九十九件不成功,有点儿干系的事情,他是绝对不肯做的。就是叫他做件小事情,他也要四面八方统统想到家了,确实不要紧的,方才去做;只要有一个人说一声不好,就不做了。你想,他这样的脾气,怎么能够娶我回去?”
琪官说:“我一直都以为,先生、小姐要嫁人,容易得很,看谁好么,就嫁给谁,只管自己去挑选好了。这会儿听你说起华老爷原来是这个样子,倒确实为难。”
素兰说:“那么我也来问问你:你们两个自己算计过没有?嫁人不嫁人?”琪官也长叹了一口气说:“我的事儿,最不好办了。这会儿没外人在这里,跟你说说也不要紧。我从小到的这里,当然一切都要依从大人。可是依从了,事情也实在尴尬。大人六十多岁年纪了,一旦出了事儿,像我这样上不上下不下的,算什么人哪?那时候想到要嫁人,可就晚了。”琪官和素兰聊着聊着,不觉天色大亮,楼下老婆子都已经起来打扫院子了。
素兰问:“刚才瑶官说,出去也不一定,是不是这个意思?”琪官说:“她这个人,心里还算明白,就是不大懂事。说起来也十四岁了,还一点儿不知道轻重,能说不能说的话,都要说出来。你想,像我们现在这样的身份,哪儿能说这种话?刚才幸亏是你,要是碰见别人,去说给大人听,那可就好了。”
琪官一面说一面打呵欠,素兰说:“咱们再睡会儿吧。”琪官说:“当然要睡的。”素兰也到床后去了一趟,见玻璃窗上已经透进日光,楼下老婆子正起来开门,打扫院子。约摸七点钟光景,俩人又睡下去。素兰说:“一会儿你起来的时候,叫我一声。”琪官说:“你只管睡好了,晚点儿也不要紧的。”这一回,俩人神昏体倦,不觉沉沉同入睡乡。
五十一回
连理枝姊妹强扭合比翼鸟雌雄惊分飞
琪官和素芬这个回笼觉一直睡到下午一点钟,方才起来。瑶官听见,进来笑着说:“今天闹了一桩大笑话,说是花园里逃走了两个倌人。多少人到处找,一直找到我起来,方才说明白。”说得素兰也笑了起来。
琪官吩咐老婆子传话给买办,代买一对大蜡烛,拿现钱去买,不用登账。素兰也吩咐大姐儿说:“你吃过饭,到家里去一趟,回来再到乔公馆问问他有什么话。”大姐儿答应一声,和老婆子一起走了。
瑶官急问:“咱们是不是今天就结拜姊妹?”素兰点头。琪官说:“你以后讲话可得当心点儿!什么逃走两个倌人,要是冠香在这里,岂不是又要多心了?就是咱们结拜姊妹,也不要去跟冠香说。被她知道了,一定要跟咱们一起拜,没意思透了。”瑶官连连点头:“我以后不说就是了。”素兰却说:“如今还没有拜,先不要说起;拜过了,就不要紧了。咱们这是明明白白正正经经的事情,没什么见对不得人的地方。”瑶官也连连点头。
说话间,苏冠香来了,在楼下跟老婆子问话。琪官听见,忙去楼窗口叫“先生”。冠香上楼来,传主人的话,请素兰去用午餐。素兰就辞了琪官、瑶官,跟着冠香往拜月房栊走去。
韵叟见了素兰,说:“昨天夜里她们都不在这里,我也没有想到,没个人给你做伴;今天叫冠香来陪陪你吧。再过一夜,铁眉就来了。”素兰忙说:“不用了,我在梨花院挺舒服的。今天夜里我们说好了,还到那里去。”韵叟说:“那么让冠香也一起到梨花院去,多一个人聊天儿,不也起劲儿点儿么?”素兰说:“大人别这样,我跟冠香先生一样的嘛。大人要是拿我当客人,我倒不好意思住在这里,要回去了。”冠香听了,拉了拉韵叟的袖子说:“你不懂么,别在这里瞎搅和了。她们梨花院里热闹得很,我去干什么?”韵叟一笑,就不再提起。
不多时,陶玉甫、李浣芳、朱淑人、周双玉都回话说不来吃饭了,只有高亚白、姚文君和尹痴鸳先后来到,大家入席小酌。亚白和文君宿醉醺然,谢酒不饮。痴鸳疲乏不堪,揉揉眼睛伸伸腰,连饭都吃不下。韵叟知道素兰颇有酒量,就叫冠香举杯相劝。素兰见大家都不喝,略一沾唇,也就覆杯告谢。
饭后,韵叟要睡午觉,大家各自散去。素兰带了小青,仍回梨花院去。
第二天早上七八点钟,韵叟起身,外面传报:“华老爷来!”韵叟在拜月房栊见了铁眉,先嘲笑说:“我就猜到,今天准是你到得最早。”随即又叫管家去请素兰。不久,玉甫、淑人、亚白、痴鸳和浣芳、双玉、文君、冠香、素兰先后来到,铁眉一一躬身迎接。
素兰轻轻地叫声“华老爷”,又问:“昨天忙,身子可好?”铁眉说:“还好。昨天我忙活完了,本打算到这里来看看你;见到了你的大姐儿,说一切都好,就没有来。我交给她一打香槟酒,可有收到?”素兰说:“谢谢你,一打哪里喝得完,分了一半送给人家了。”